死亡是有味道。

鐵銹味，咸腥得鉆腦仁兒，直讓人做嘔。血，溫熱的，正從我身體里爭先恐后地往外涌。冰冷的雨水砸在臉上，混著后巷垃圾腐敗的酸臭，糊了滿臉，像塊濕透的裹尸布。視線糊成一片，遠處高樓泄下的霓虹燈，在濕漉漉的地面形成流動的光帶，如同幽靈在水面游蕩，

又來了。

這該死的循環。

刺鼻的血腥味濃得化不開，死死糊在口鼻上。我蜷在污水里，每一次喘氣，肺都像破風箱一樣嘶吼。眼前陣陣發黑，只能勉強看見巷口那盞路燈投下的一團昏黃光暈。剛才那場圍獵……下手太狠了。肋骨斷了，肚子也開了口子，身體里的熱乎氣兒，正隨著身下黏膩蔓延的溫熱液體，飛快地溜走。

要死了嗎？這一次，這副軀殼用了多久？五天？六天？記不清了。那些臉，那些名字，都攪成了漿糊。他們叫我“燼”，灰燼的燼。只存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短暫燃燒，注定熄滅。我是誰？我是燼？燼又他媽的是誰？比死亡更痛的，是活著，卻記不起自己為誰而活。真是可悲。記憶像被撕扯的破布，混亂又疼痛。我還活著嗎。我不是在活著，我是在…偷生。偷來的每一秒，都沾著別人的血和淚。

骨髓深處滲出的寒意凍得我牙齒打顫。排斥反應到了極限，這具偷來的皮囊正在崩潰。皮膚下像有無數蛆蟲在蠕動啃噬，癢得鉆心，又痛得刺骨。

巷口。

“噗！”

一聲悶響，短促，干脆，像木棍敲在裝滿沙土的麻袋上。

“噗通?！敝匚锏沟?，濺起渾濁的水花。

“嘖，真不經敲。”一個聲音，冷得像冰。

霓虹燈的粉紫微光里，我渙散的瞳孔勉強捕捉到一個身影。黑色連帽衫，身姿挺拔得像把出鞘的刀，正從地上直起身。他腳邊，倒著個穿花夾克的年輕男人，脖子扭成一個怪異的弧度，眼睛瞪得溜圓，空洞地望著污穢的天空。新鮮的血腥味混了進來。

花夾克……有點眼熟。便利店？對了，三天前，一個醉鬼找我麻煩，是他提著杯啤酒路過，不耐煩地吼了句“滾遠點”，醉鬼就溜了。一個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的……微弱因果。

心臟的跳動微弱得像要消失。那具尸體，離我不到五米！生的本能像野火一樣燒起來，壓倒了瀕死的絕望。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在尖嘯：寄生！必須寄生！不然就真沒了！

沒有選擇，沒有猶豫。在意識徹底熄滅前的最后一瞬，我——燼——殘存的那點意識，像風中最后一點火星，帶著孤注一擲的瘋狂，猛地“撲”向那具尚有微溫的軀殼！

轟——！

意識像是被砸進了滾燙的油鍋，又像是被摁進了冰窟窿！兩股截然不同、卻都尖銳到極致的痛苦瞬間炸開！

冰冷！窒息！喉嚨被死死扼住的絕望！后腦勺狠狠撞上硬物的劇痛！還有……一股更尖銳、更冰冷的東西刺入心臟的剎那冰涼！骨頭碎裂的劇痛真實得如同正在發生！“嗬嗬……”喉嚨里不受控制地發出漏氣聲，下一秒就要憋死過去！

緊接著，是另一種冰冷徹骨的絕望和虛脫感，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我。一個年輕男人，剛把刀子捅進仇人他的身體，看著對方驚恐的眼睛失去光彩。只持續了一秒，隨即是巨大的茫然和更深的冰冷——妹妹怎么辦？錢藏好了嗎？妹妹患有白血病要做手術，手術……還能趕上嗎？這冰冷的空洞感，比身體的痛更讓人窒息。

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慘白的病房墻壁。一張小小的病床上，躺著個瘦骨嶙峋、臉色蠟黃的小女孩，氧氣面罩蓋住了大半張臉。她艱難地睜開眼，聲音微弱得像羽毛落地：“哥…錢…手術…能活嗎？”那雙眼睛里，盛滿了對生的渴望和對哥哥的依賴。男人粗糙的手指緊緊攥著一只破舊的小熊玩偶，指節捏得發白，巨大的愧疚和孤注一擲的決心在胸腔里沸騰燃燒。

“哥…哥…別走…”一個稚嫩、微弱、帶著無盡依戀和恐懼的女孩聲音，像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我的腦海深處。是妹妹！那個躺在慘白病床上，小臉瘦得脫了形的小女孩！那雙望著哥哥的眼睛，亮得驚人！

“活下去……錢……給囡囡……”這男人最后的念頭，帶著滾燙的血氣和無法放下的牽掛，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意識里，成了甩不掉的印記，催命的符咒！

同時，我自身瀕死的重傷劇痛也疊加進來，像要把我這新生的意識徹底碾碎！兩股記憶洪流在我腦子里瘋狂沖撞、撕扯！

“呃啊——！”

一聲非男非女的嘶啞慘叫，從我喉嚨里擠出。是我的聲音，也是這具身體殘留的本能。

身體！控制它！

劇烈的排斥感從四肢百骸傳來。這具剛剛停止呼吸的男性軀殼，對我這個強行闖入的“異物”本能地抗拒著。肌肉在痙攣，骨頭咯吱作響。我猛地睜開眼，視線劇烈晃動、重影。喉嚨里灌滿了粘稠的血腥味，每一次呼吸都像破風箱在拉。

雨水沖刷著這張臉——年輕，帶著底層掙扎的戾氣和疲憊，屬于一個叫“阿城”的小混混。但那雙眼睛深處，是無數次死亡與重生的驚悸、茫然，還有瞬間融合帶來的撕裂劇痛，讓眼球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

我掙扎著，用這具陌生、排斥、瀕臨崩潰的身體，試圖坐起。

光線被擋住了。

我抬起頭。

巷口逆光處，站著一個男人。

對上他的目光。冰冷，銳利，毫無波瀾，卻像冰錐一樣刺穿靈魂。

深色夾克，身形挺拔，幾乎融在陰影里。他手里握著一把造型古樸、通體漆黑的短刃。刃身無光，卻散發著讓我靈魂都凍結的寒意。

呵，凈壇的狗？消息真靈通，來得真快。

“寄生者?！蹦腥说穆曇艉翢o起伏，像在宣讀判決書。他代號“斷塵”，凈壇的清道夫，秩序的冰冷執行者。

他的目光掃過我身下阿城還沒涼透的尸體，又落回我因痛苦而扭曲的臉上。那眼神里沒有一絲人類的情感，只有純粹的審視，像在看一件需要被清除的、沾染了污穢的垃圾。

一個寄生者，在他眼前誕生了。這就是對“秩序”最大的褻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