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區的中秋晚會辦得熱鬧,大紅燈籠從入口一直掛到戲臺,孩子們提著紙燈籠在人群里穿梭,笑鬧聲驚飛了樹梢的夜鳥。云逍蹲在戲臺邊幫王姐掛彩燈,指尖觸到燈繩上的絨毛,是去年用過的舊燈籠,帶著陽光曬過的暖意。
“小逍,快來嘗嘗我做的月餅!”張阿姨舉著個油紙包湊過來,里面的五仁月餅油光锃亮,“特意多放了核桃,你小時候最愛吃。”
云逍接過月餅咬了一口,核桃的脆混著冰糖的甜,碎屑掉在衣襟上。他想起小時候中秋,張阿姨總端著月餅敲他家的門,母親會回贈一碟剛炒的南瓜子,兩家的孩子擠在院里看月亮,比誰的燈籠更亮。
“云逍哥,幫我看看這燈謎!”鄰居家的小姑娘舉著張紙條跑過來,上面寫著“舉頭望明月”。云逍笑著在她手心寫“當歸”,小姑娘蹦蹦跳跳地去兌獎,辮子上的蝴蝶結晃得人眼暈。
戲臺上演著《嫦娥奔月》,旦角的水袖翻卷如流云。云逍坐在母親身邊,看她跟著哼唱,手指在膝蓋上打著拍子。父親舉著相機拍照,鏡頭里的母親笑得眼角堆起細紋,他突然想起小時候,父親也是這樣舉著相機,拍他第一次學走路,拍他戴上紅領巾,膠卷里藏著滿滿當當的歲月。
“吃塊柚子。”母親剝了瓣柚子遞過來,果肉晶瑩得像琥珀,“你爸今天特意去早市挑的,說要沙田柚才夠甜。”
云逍嚼著柚子,酸甜的汁順著喉嚨往下滑。戲臺的鑼鼓聲、孩子們的笑鬧聲、街坊的招呼聲混在一起,像鍋熬得濃稠的甜湯,暖得人心里發漲。他偷偷看了眼手機,屏保還是全家去海邊的合照,照片上的浪濤拍打著沙灘,和此刻的喧囂一樣,都是活生生的人間。
周末的老同學燒烤局定在城郊的森林公園。老大開著他那輛半舊的 SUV,后備箱塞滿了雞翅、玉米和冰鎮啤酒,老二坐在副駕哼著跑調的老歌,老三在后座跟云逍搶最后一袋薯片,薯片的脆響混著車窗外的風聲,像回到了大學時的春游。
“說真的,小逍,你現在這狀態真不錯。”老大邊開車邊說,“上次見你還跟個憤青似的,說要去徒步XZ,現在倒成了社區老干部。”
“老干部怎么了?”云逍笑著扔了片薯片進嘴里,“老干部有五險一金,有雙休,不像某些人,天天被老板罵。”
“嘿你這小子!”老二回頭拍他肩膀,“等我這項目結束,高低請你去吃頓好的,上次那家日料怎么樣?”
森林公園的草地剛澆過水,帶著泥土的腥氣。老三手腳麻利地生起炭火,火星子“噼啪”往上竄,老大負責翻烤雞翅,油滴在炭上冒出白煙,香氣引得路過的小狗直搖尾巴。云逍坐在野餐墊上穿玉米,玉米粒的嫩漿沾在指尖,黏糊糊的像小時候玩的橡皮泥。
“還記得不?”老二突然指著遠處的山坡,“大學時我們在那片樹林里迷路,你非說跟著北極星走,結果繞了半夜才出來,最后還是保安大叔把我們領出去的。”
“那能怪我嗎?”云逍不服氣,“誰讓老三非要帶本《野外生存指南》,結果拿倒了。”
笑聲驚飛了樹上的麻雀。老大遞來串烤好的雞翅,外皮焦脆,撒著孜然粉,燙得云逍直甩手。老三舉著啤酒跟他碰杯,泡沫濺在兩人手背上,像青春里沒擦干凈的墨水。
夕陽把天空染成橘紅時,他們躺在野餐墊上看云。老大說他要訂婚了,未婚妻是公司的會計,笑起來有兩個酒窩;老二說他打算辭職考研,想圓當年的名校夢;老三掏出手機,炫耀他新交的女朋友,照片上的姑娘扎著高馬尾,笑得陽光燦爛。
“小逍呢?”老大捅了捅他,“真打算在社區待一輩子?”
云逍望著天上的流云,它們聚了又散,像極了記憶里的某些片段。“挺好的啊。”他說,“張大爺家的機頂盒還等著我修,下周社區還要辦老年書畫展,王姐讓我幫忙寫橫幅。”
“沒出息樣。”老三笑著踹他一腳,“但說真的,看到你安穩下來,我們都挺放心的。”
啤酒的泡沫在杯沿堆成小山,云逍喝了一大口,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帶著微苦的麥香。他突然覺得,這樣的日子也沒什么不好,就像這杯啤酒,初嘗有點苦,回味卻帶著清爽,比那些轟轟烈烈的幻想更實在。
母親的生日那天,云逍特意請了半天假。他提著蛋糕走進家門時,父親正在廚房打下手,母親系著草莓圍裙在炒他最愛吃的糖醋排骨,油鍋里的“滋啦”聲里,排骨的酸甜味漫了滿室。
“回來啦?”母親回頭笑,鬢角別著朵父親剛摘的月季,“快去洗手,馬上就開飯。”
餐桌上擺著六菜一湯,都是母親的拿手菜:糖醋排骨油亮誘人,清蒸鱸魚臥在蔥絲里,蒜蓉西蘭花翠得冒水,還有碗蛤蜊冬瓜湯,蛤蜊張開的殼像小小的扇子。父親從柜子里拿出瓶紅酒,說“你媽生日,喝點好的”,軟木塞“啵”地彈出,酒香混著菜香,暖得人鼻尖發酸。
“快嘗嘗這個排骨。”母親往他碗里夾了塊,“今天特意多放了冰糖,你小時候總說不夠甜。”
云逍咬了口排骨,糖醋汁在舌尖化開,甜得恰到好處。他看著父親給母親倒紅酒,母親嗔怪他“少倒點,我不勝酒力”,眼里的笑意卻像盛了星光。墻上的電子鐘滴答作響,指向晚上七點,窗外的路燈亮了,在玻璃上投下溫暖的光暈。
“對了,”母親突然想起什么,從抽屜里拿出個紅布包,“你張阿姨織的毛衣,說天冷了正好穿,她特意照著你上次穿的沖鋒衣顏色挑的線。”
云逍接過毛衣,針腳細密得像魚鱗,毛線的暖意在掌心蔓延。他想起張阿姨坐在樓道里織毛衣的樣子,陽光照在她的銀絲上,手里的棒針飛快地翻飛,像在編織時光。
“下周張阿姨孫子滿月,”父親抿了口紅酒,“咱們一起去看看,帶兩包紅糖。”
“嗯。”云逍點頭,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軟乎乎的。
吹蠟燭時,母親閉上眼睛許愿,眼角的皺紋里盛著笑意。云逍看著跳動的燭火,突然覺得,所謂幸福,或許就是這樣:廚房里的油煙味,餐桌上的家常菜,家人的嘮叨,朋友的玩笑,那些瑣碎的、重復的、平淡的瞬間,像串珠子,串起了生活的模樣。
他甚至沒有再想起那把斷劍,沒有想起荒原的風,沒有想起那個模糊的、總在夢里出現的姑娘。在這片被煙火氣包裹的溫柔鄉里,他像顆被埋進土里的種子,心甘情愿地扎根、發芽,忘了自己原本是要長成參天大樹的。
夜深時,云逍躺在床上,聽著隔壁房間父母的低語。母親說“明天要去買只老母雞,給小逍補補”,父親說“他社區食堂的飯挺好,不用瞎操心”。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銀線,像條溫柔的河,靜靜流淌。
他摸了摸枕邊的毛衣,毛線的觸感真實得不可思議。或許這樣就很好,他想,就在這幻境里待下去,守著父母,陪著朋友,過著柴米油鹽的日子,把那些刀光劍影的過往,都當成一場醒得太早的夢。
窗外的風拂過樹梢,沙沙作響,像在應和他的心愿。幻境里的夜,溫暖得沒有一絲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