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戎荒原的風裹著沙礫,打在云逍臉上生疼。可他眨了眨眼,風沙突然變成了客廳的暖氣,干燥的熱意拂過臉頰,帶著母親剛拖過地的消毒水味——那是他住了二十年的家,玄關的鞋柜上還擺著他穿舊的運動鞋,鞋帶松垮垮地垂著,和他臨走前一模一樣。
“阿逍,發什么呆?快來吃啊。”
母親的聲音從餐廳傳來,帶著圍裙上的油煙氣。云逍僵硬地轉過身,看見餐桌上擺著四菜一湯:紅燒肉燉得油亮,可樂雞翅泛著焦糖色,涼拌黃瓜上撒著白芝麻,還有碗冬瓜丸子湯,熱氣騰騰地冒著白汽。父親坐在主位,正用他那把磨得發亮的桃木梳,慢悠悠地給母親別上根銀發簪——那是他們結婚三十周年的禮物,母親總說“老了老了,戴這個顯年輕”。
“爸,媽……”云逍的聲音抖得不成調,他想邁步,雙腿卻像灌了鉛。這場景太真了,連母親鬢角沾著的面粉、父親袖口磨破的線頭,都和記憶里分毫不差。
“傻站著干嘛?”母親笑著拍了拍身邊的空位,“剛燉好的肉,你最愛吃的帶皮那塊,我給你留著呢。”
云逍走過去坐下,椅子的吱呀聲和他記憶里的一模一樣。他拿起筷子,夾了塊紅燒肉,肥油在舌尖化開,甜咸的汁裹著肉香,燙得他舌尖發麻——就是這個味道,母親總說“肉要帶肥才香,瘦的柴得很”。
“慢點吃,沒人跟你搶。”父親給他盛了碗湯,冬瓜的清爽混著丸子的鮮,“你媽凌晨就起來給你燉了,說你在外面肯定吃不上正經飯。”
云逍的眼淚突然掉下來,砸在湯碗里,濺起小小的水花。他不是沒吃過好東西,青城觀的素齋、瀚海的蜜餞、阿九烤的紅薯,可沒有一樣比得上這碗普通的冬瓜湯。因為這里面有家的味道,有母親的嘮叨,有父親假裝嚴厲的溫柔。
“哭什么?”母親給他遞過紙巾,指尖擦過他的臉頰,帶著點粗糙的暖意,“是不是在外面受委屈了?跟媽說,媽給你做主。”
“沒有……”云逍哽咽著,把臉埋進碗里,“就是想你們了。”
“想我們就回來啊。”父親放下筷子,從抽屜里拿出個紅色的本子,“我跟你媽給你找了個工作,在社區當網格員,離家近,活兒也輕,五險一金都有,不比你在外頭瞎闖強?”
那是本嶄新的入職通知書,照片上的他笑得一臉青澀,還是大學剛畢業的樣子。云逍的心臟猛地一跳——這是他當年最不屑的工作,可此刻看著那“五險一金”四個字,卻覺得無比誘人。穩定、安穩、不用練劍、不用渡劫,每天下班就能吃到母親做的飯,陪父親下盤棋,這樣的日子,不就是他曾經最唾手可得的幸福嗎?
飯后,母親在廚房洗碗,水流嘩嘩地響,夾雜著她哼的黃梅戲。父親拉著云逍在客廳坐下,打開電視看新聞,主播的聲音字正腔圓,說的還是幾年前的舊聞。
“來,殺兩盤。”父親從電視柜里拿出象棋,棋盤邊緣磨得發亮,是他用了二十年的那副,“你小時候總說要贏我,今天再試試。”
云逍坐在棋盤前,指尖撫過冰涼的棋子。他記得這副棋,小時候總偷拿父親的“將”當玩具,被發現了就耍賴哭鼻子,父親每次都假裝生氣,卻在第二天把棋子偷偷放回原位。
“將軍。”父親的馬跳到他的帥前,眼里帶著狡黠的笑,“臭小子,幾年沒下,棋藝還退步了。”
云逍笑了,笑得眼角發酸。他故意讓著父親,看他得意地捋著下巴,像個打贏了仗的老將軍。窗外的天漸漸黑了,母親端來切好的西瓜,紅瓤黑籽,甜得像浸了蜜。
“嘗嘗這個,今天剛買的,保甜。”母親把最大的那塊放在他面前,“你爸非說要等你回來再吃,放冰箱里冰了一下午。”
西瓜的涼甜混著冰箱的冷氣,順著喉嚨滑下去,熨帖得讓人心頭發軟。云逍看著父親邊看新聞邊吃西瓜,籽吐得滿地都是,母親在旁邊絮絮叨叨地罵他“不講衛生”,卻順手遞過垃圾桶。
這就是他的家,吵吵鬧鬧,平平淡淡,卻像塊暖玉,貼在心上就舍不得挪開。
“對了,”母親突然想起什么,從臥室拿出件灰色的沖鋒衣,“你去年說想要這件,我跟你爸跑了好幾家店才買到,試試合不合身。”
云逍接過沖鋒衣,面料的觸感熟悉得讓他想哭。這是他大二時看中的款式,當時嫌貴沒買,隨口跟母親提了一句,沒想到她記到了現在。他穿上外套,拉鏈拉到頂,正好護住脖子,和記憶里一樣暖和。
“真合適。”母親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天穿這件去社區報道,精神點。”
社區報道……云逍的動作頓了頓。斷劍在他腰間沉沉地壓著,像塊冰冷的石頭,提醒他這不是真的。可懷里的沖鋒衣太暖,桌上的西瓜太甜,父母的笑臉太真,他幾乎要相信,自己真的回來了,回到了那個沒有劍、沒有魔、只有柴米油鹽的世界。
“怎么了?不喜歡?”父親看出他的猶豫。
“不是……”云逍摸著沖鋒衣的拉鏈,金屬的涼意讓他清醒了一瞬,“我……我還有個朋友在等我。”
“什么朋友比家里還重要?”母親的聲音沉了沉,“是不是那個總跟你瞎跑的姑娘?阿逍,聽媽的話,女孩子家太野了不好,還是找個本地的,安安穩穩過日子。”
母親的話像根針,刺中了他心底最軟的地方。他想起阿九的笑臉,想起她哭著說“我幫你”,想起忘川渡那盞為他亮著的燈。可那些畫面在父母的溫言軟語里,漸漸變得模糊,像被雨水打濕的紙。
“她……她不一樣。”云逍的聲音越來越小,連自己都快說服不了自己。
“有什么不一樣?能給你做紅燒肉嗎?能陪你爸下棋嗎?”母親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溫度燙得他心慌,“回來吧,阿逍,這里才是你的家。你看,我們都在等你,什么都沒變。”
什么都沒變……云逍看著墻上的電子鐘,時間停在晚上七點半,和他離開那天一模一樣。原來這幻境最殘忍的地方,不是制造虛假,而是把最珍貴的過往原封不動地擺在他面前,讓他心甘情愿地沉下去。
夜里,云逍躺在自己的房間。書桌上還擺著他的大學課本,《計算機基礎》的封面上畫著個歪歪扭扭的笑臉;墻上貼著樂隊的海報,主唱的簽名被他用相框裱了起來;床頭柜上的玻璃杯里,插著支風干的玫瑰——那是他第一次收到的生日禮物,來自高中時暗戀的女生。
一切都和他離開時一樣,連空氣里都飄著淡淡的樟腦丸味,是母親怕他的書發霉,特意放的。
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斷劍被他放在枕頭邊,劍身上的光暈微弱得像支快熄滅的蠟燭,劍魂的反抗越來越弱,仿佛也被這溫暖的幻境同化了。
“阿逍,睡了嗎?”母親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我給你熱了牛奶,喝了好睡覺。”
云逍打開門,母親端著杯牛奶站在門口,燈光落在她的白發上,像撒了層霜。“是不是不習慣了?”她把牛奶遞給她,“你爸說你肯定認床,特意給你曬了被子。”
牛奶的溫度透過玻璃杯傳來,甜得恰到好處。云逍喝著牛奶,看著母親替他掖好被角,動作輕柔得像在呵護易碎的珍寶。
“媽,”他突然開口,“如果……如果我不是你兒子,你會難過嗎?”
母親愣住,隨即笑了,點了點他的額頭:“傻孩子,說什么胡話。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這輩子都是我兒子。”她坐在床邊,輕輕拍著他的背,像他小時候那樣,“快睡吧,明天還要去報道呢。”
拍背的節奏均勻而溫柔,云逍的眼皮越來越沉。他知道自己應該反抗,應該想起阿九的等待,想起練心劫的兇險,可他太累了。對抗心魔就像逆水行舟,而眼前的溫暖是條順流而下的船,只要躺下來,就能抵達安穩的彼岸。
“媽……”他迷迷糊糊地抓住母親的手,“我不走了。”
母親的手頓了頓,隨即更緊地握住他:“好,不走了,咱們一家人永遠在一起。”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道銀線。斷劍的光暈徹底熄滅了,劍身在黑暗里像塊普通的鐵,再沒有一絲反抗的力氣。云逍的呼吸漸漸平穩,嘴角甚至帶著淺淺的笑意——他夢見自己穿著那件灰色的沖鋒衣,在社區給大爺大媽登記信息,中午回家吃母親做的紅燒肉,晚上陪父親下棋,日子過得像杯溫吞的白開水,卻甜得讓人心安。
他徹底忘了忘川渡的風,忘了阿九的眼淚,忘了斷劍的使命。在這場名為“家”的幻境里,他心甘情愿地閉上了眼睛,把紅塵的責任和牽掛,都鎖進了記憶的最深處。
第二天早上,云逍是被煎蛋的香味叫醒的。他穿著睡衣走出臥室,看見父親在陽臺澆花,母親在廚房忙碌,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在地板上投下金色的光斑。
“醒了?快來吃早飯。”母親把煎蛋端上桌,蛋黃是溏心的,撒著黑胡椒,“今天去報道要穿正式點,我給你找了條西褲,在你衣柜里。”
云逍坐下吃煎蛋,溏心的蛋黃流出來,混著面包的麥香,是他從小到大最愛的味道。他沒有反抗,沒有質疑,甚至主動去衣柜里找西褲——那是條深灰色的西褲,是他畢業時買的,只穿過一次。
換好衣服,他對著鏡子整理衣領。鏡中的青年穿著筆挺的西褲,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再也沒有半分江湖的凌厲,像所有即將開始安穩生活的普通人。
“走吧,我陪你去社區。”父親拿起鑰匙,“正好認識認識你們領導。”
云逍點點頭,跟著父母走出家門。樓道里的聲控燈隨著他們的腳步亮起,鄰居張阿姨在門口倒垃圾,笑著跟他們打招呼:“阿逍回來啦?真是越來越精神了!”
“是啊,今天去社區上班。”母親笑著回應,語氣里滿是驕傲。
走出單元門,小區的銀杏葉落了一地,幾個小孩在樹下撿葉子玩,笑聲清脆。云逍看著這熟悉的場景,心里一片寧靜,像被溫水泡過的海綿,柔軟得沒有一絲棱角。
他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沒有想起那把被遺忘在床頭柜上的斷劍,沒有想起那個在忘川渡對岸,或許還在等他的姑娘。
在這場溫馨的練心劫里,他徹底沉淪了。因為家的溫暖,從來都是最鋒利的刀,能輕易斬斷所有的堅持和牽掛,讓最堅硬的心,也變得柔軟而脆弱。
西戎荒原的風還在吹,可在云逍的世界里,只有客廳的暖氣,廚房的煎蛋香,和父母永不褪色的笑臉。他不知道這場夢會做多久,也不知道醒來時會面對什么,此刻的他,只想沿著這條熟悉的路走下去,回到那個他曾經最不屑,如今卻無比眷戀的平凡人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