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紅的喜字還帶著漿糊未干的黏膩，貼在雕花窗欞上，像一張張咧開的、嘲諷的血口。

靖王府的新房內(nèi)，龍鳳喜燭燃得正旺，燭淚卻如泣血般蜿蜒流下，堆積在鎏金的燭臺上，凝固成冰冷而絕望的姿態(tài)。

楚曦頂著沉重的赤金點翠鳳冠，眼前一片刺目的紅——那是繡著百子千孫的錦緞蓋頭。

脖頸被壓得酸痛，繁復的嫁衣如同枷鎖，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空氣里彌漫著濃烈的、混合了藥味和沉水香的詭異氣息，甜膩得令人作嘔。

外面隱隱傳來壓抑的哭泣和雜亂的腳步聲，間或夾雜著幾聲“王爺不好了”

“快請?zhí)t(yī)”的驚呼。這喧囂與她所處的死寂新房，形成詭異的割裂。

她，楚曦，一個來自異世的靈魂，就在半個時辰前，被強行塞進了這具名為“靖王妃”的身體里。原主殘留的記憶碎片如同尖銳的冰碴，狠狠刺入她的腦海：

懦弱、膽小、無依無靠的孤女……被一道冰冷的圣旨指婚給病入膏肓、據(jù)說隨時會咽氣的靖王蕭衍沖喜。今日，便是那“喜”日。她像個精致的祭品，被塞進花轎，抬進了這座金碧輝煌的墳墓。

“吱呀——”

厚重的楠木房門被猛地推開，撞在墻上，發(fā)出沉悶的巨響。刺骨的寒風裹挾著雪粒子瞬間灌入，吹得喜燭劇烈搖曳，光影在滿室的紅綢上瘋狂跳動，如同瀕死的掙扎。

楚曦蓋頭下的眼睫微微一顫。來了。

“王妃娘娘”

一道尖利刻薄、毫無溫度的女聲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王爺他……剛剛，薨了！”

話音未落，腳步聲紛至沓來。一股混雜著脂粉和檀香的濃烈氣味率先涌到楚曦面前。緊接著，一只冰冷、布滿皺紋、指甲染著蔻丹的手，粗暴地伸過來，一把掀開了她的紅蓋頭！

刺目的光線和一張保養(yǎng)得宜卻寫滿刻毒與快意的老婦臉龐，驟然撞入楚曦眼中。靖王生母——周太妃。

她身后，簇擁著幾個衣著光鮮、妝容精致的女子，為首一個柳眉杏眼，穿著桃紅襖裙，正是靖王最寵愛的柳側(cè)妃。她們臉上，或帶著虛假的悲戚，或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幸災樂禍和即將解脫的輕松，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針，齊刷刷扎在楚曦身上。

“王妃，”周太妃的聲音像是浸在冰水里，每一個字都帶著死亡的寒意，“王爺福薄，未能與您共享這夫妻情分。如今他撒手人寰，留下我們孤兒寡母……”她假惺惺地抹了下并不存在的眼淚，話鋒陡然一轉(zhuǎn)，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狠狠刺來：

“按我大梁祖制，王妃當殉葬！全了這夫妻之義，也全了我靖王府的體面！

來人!

隨著她一聲厲喝，王府總管趙德海，一個身材精瘦、眼神陰鷙的中年男人，捧著一個黑漆托盤，躬身趨步上前。托盤之上，赫然放著兩樣東西：一壺酒，壺身碧綠，透著不詳?shù)墓鉂桑灰黄ニ匕拙c緞，疊得整整齊齊，白得刺眼，白得絕望。

毒酒，白綾。

“請王妃上路！”趙德海的聲音平板無波，眼神卻如同毒蛇般黏膩冰冷，帶著一種掌控生死的傲慢。

柳側(cè)妃上前一步，嘴角勾起一絲惡毒的笑意，聲音嬌媚卻字字如刀：“姐姐，您別怕。王爺在下面孤單，您去了正好伺候。妹妹們……會記得給您多燒些紙錢的。”她身后的幾個姬妾也發(fā)出低低的、壓抑的嗤笑聲。

新房內(nèi)，喜慶的紅瞬間被死亡的慘白覆蓋。喜燭的噼啪聲像是最后的哀鳴。空氣凝固，沉重的壓力幾乎要將人碾碎。

周太妃滿意地看著楚曦瞬間煞白的臉，

原主殘留的本能反應(yīng)，以為她被嚇傻了，眼中閃過一絲快意。

聲音更加冷酷無情：“還等什么？伺候王妃‘安心上路’！”

兩名身材粗壯的婆子立刻從趙德海身后閃出，臉上帶著麻木的兇狠，如同索命的惡鬼，直撲楚曦！

一人伸手就去抓那壺毒酒，另一人則抖開了那匹白綾，獰笑著要將那冰冷的死亡之索套上楚曦纖細的脖頸！

冰冷的指尖幾乎要觸碰到皮膚，那白綾散發(fā)出的死亡氣息直沖鼻腔。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滾開！”

一聲清叱，如同冰玉相擊，驟然劃破滿室的死寂與惡意！

原本“嚇傻”的楚曦猛地抬頭！那雙被鳳冠珠簾半掩的眼眸，哪里還有半分怯懦與恐懼？取而代之的，是兩簇在極寒中燃燒的幽焰，冰冷、銳利、帶著仿佛來自地獄深淵的戾氣！

她動作快如鬼魅！在婆子的手即將碰到毒酒的剎那，她反手一拂，寬大的嫁衣袖袍帶起一股勁風！

“啪嚓！”

一聲脆響，那壺碧綠的毒酒竟被她精準地掃落在地！碧綠的液體濺了一地，瞬間腐蝕了名貴的波斯地毯，發(fā)出“滋滋”的恐怖聲響，騰起刺鼻的白煙！

與此同時，另一個婆子手中的白綾已經(jīng)甩了過來！楚曦不退反進，身體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微側(cè)，那白綾擦著她的脖頸掠過。她順勢抬手，五指如鐵鉗般死死扣住了婆子拿著白綾的手腕！

“啊——！”婆子發(fā)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叫，感覺自己的腕骨都要被捏碎了！

變故陡生！

周太妃得意的笑容僵在臉上，眼中第一次露出驚愕。柳側(cè)妃和其他姬妾也驚呆了，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氣勢陡然變得凌厲如刀的新王妃。這還是那個任人搓圓捏扁的孤女嗎？

楚曦看也不看那慘叫的婆子，手臂猛地一甩！那婆子如同一個破麻袋般被她狠狠摜了出去，“砰”地一聲撞在沉重的紫檀木衣柜上，哼都沒哼一聲就軟軟滑倒在地，生死不知。

她挺直了脊背，赤金的鳳冠在燭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芒，映襯著她毫無血色的臉和那雙燃燒著幽焰的眸子。嫁衣如火，此刻卻仿佛裹著一身來自地獄的煞氣。她緩緩掃視全場，目光所及之處，無論是周太妃、柳側(cè)妃，還是那些姬妾、管家、剩下的婆子，都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殉葬？

”楚曦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帶著一種穿透骨髓的冰冷嘲諷，“憑你們？也配決定本妃的生死？”

“你…你放肆！”周太妃最先從震驚中回神，色厲內(nèi)荏地尖叫道，“這是祖制！是規(guī)矩！你身為王妃，就該為王爺殉節(jié)！這是你的榮耀！來人！快給我拿下這個瘋婦！就地正法！”她氣急敗壞，連“體面”都顧不上了，直接喊出了“就地正法”。

趙德海眼中兇光一閃，手按向了腰間的刀柄。更多的家丁聞聲涌到門口，虎視眈眈。

楚曦面對重重包圍，卻毫無懼色。她的大腦在高速運轉(zhuǎn)，原主的記憶碎片和眼前的情勢飛速交織。殉葬？不！她楚曦的命，誰也別想拿走！生機……生機在哪里？

她的目光如同最鋒利的探針，急速掃過這間充滿死亡氣息的新房：燃燒的紅燭、散落的花生桂圓、象征不祥的白綾碎片、地上冒著白煙的毒酒痕跡……還有角落里！

她的瞳孔驟然一縮！

新房最陰暗的角落，一個瘦小的身影蜷縮在那里，像一只被世界遺忘的幼獸。他穿著不合身的粗布衣裳，小臉臟兮兮的，頭發(fā)枯黃，身體在不可抑制地瑟瑟發(fā)抖。那雙驚恐的大眼睛里，盛滿了對眼前一切的恐懼，以及對那白綾毒酒刻入骨髓的熟悉——那是靖王唯一的庶弟，年僅六歲的蕭承煜！一個在王府里如同隱形人、甚至被視為災星、受盡虐待的“拖油瓶”！

就是他！

一個瘋狂而大膽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楚曦混沌的思緒！

原主記憶里，似乎有關(guān)于先帝和靖王生母非周太妃的一絲模糊關(guān)聯(lián)……

電光火石之間，楚曦動了！

在趙德海拔刀前撲的瞬間，在周太妃怨毒的目光下，在所有家丁涌上的前一刻——

她猛地轉(zhuǎn)身，目標明確，如同撲向獵物的母豹，直沖那個陰暗的角落！

“啊！”角落里的小身影發(fā)出一聲短促驚恐的嗚咽，下意識地抱緊了頭，以為又要迎來一頓毒打。

然而，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到來。他只覺得身體一輕，整個人被一雙并不算強壯、卻異常堅定有力的手臂抱了起來！

楚曦的動作快得驚人，抱起蕭承煜的瞬間，另一只手已經(jīng)探入自己繁復的嫁衣內(nèi)襟——那里，貼身藏著一個硬物！那是原主生母留下的唯一遺物，一塊觸手溫潤、刻著古樸云紋的羊脂玉佩！形制古樸，非尋常之物！

她將蕭承煜緊緊護在懷中，孩子瘦骨嶙峋的身體輕得讓她心驚，冰冷的恐懼透過薄薄的衣衫傳遞過來。楚曦心中殺意更盛，但面上卻爆發(fā)出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

她高舉那枚玉佩，迎著所有人驚駭、不解、甚至看瘋子般的目光，聲音如同驚雷炸響，響徹整個新房，甚至蓋過了外面的風雪聲：

“先帝密旨在手！靖王蕭衍臨終清醒，口述遺命，以此先帝御賜龍紋佩為憑！”

“王爺遺命——！”她一字一頓，斬釘截鐵，目光如電般射向臉色劇變的周太妃，“由王妃楚曦，撫養(yǎng)幼弟蕭承煜成人，承襲靖王爵位！待其成年，執(zhí)掌王府，光耀門楣！”

“誰敢動本妃與世子一根汗毛——”楚曦抱著懷中嚇得僵住、卻奇跡般停止了顫抖的蕭承煜，向前一步，那枚溫潤的玉佩在她手中仿佛散發(fā)著無形的威壓，“便是抗旨不遵！便是謀逆大罪！當誅九族！”

“轟——！”

如同平地驚雷！整個新房內(nèi)外，一片死寂！

周太妃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眼珠子幾乎要瞪出眼眶，死死盯著楚曦手中那枚玉佩！那玉佩的樣式……那古樸的云紋……她似乎在宮里的老物件上見過類似的規(guī)制！難道……難道真是先帝之物？不！不可能！這賤人怎么會有？！

柳側(cè)妃和其他姬妾更是嚇得花容失色，腿肚子發(fā)軟。謀逆？九族？這些字眼像重錘砸在她們心上！

趙德海拔刀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兇悍被巨大的驚疑和恐懼取代。涌進來的家丁們更是面面相覷，無人敢再上前一步。先帝密旨？遺命？承襲王位？這信息量太大，也太駭人！

“你……你胡說！”周太妃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diào)，手指顫抖地指著楚曦，“偽造圣旨！這是誅九族的大罪！你哪來的玉佩？定是偷的！假的！給我拿下她！撕爛她的嘴！”

“假的？”楚曦冷笑一聲，抱著蕭承煜的手臂穩(wěn)如磐石，她非但沒有后退，反而又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直刺周太妃心底最深的恐懼，“太妃不妨走近些，仔細看看這玉佩的紋路！看看這玉質(zhì)！看看這內(nèi)務(wù)府的暗記！”

她賭周太妃心虛不敢細看，也賭這玉佩的形制足以唬人“王爺纏綿病榻，太妃您和側(cè)妃們?nèi)找埂碳病鯛敽螘r清醒，何時說了什么，您們……當真不知？還是說，你們巴不得王爺早死，好把這‘遺命’連同我這‘礙眼’的王妃，一同沉入湖底？！”

“你！血口噴人！”周太妃被戳中心思，氣得渾身發(fā)抖，卻又被楚曦那篤定的氣勢和玉佩的神秘震住，一時竟不敢真的上前查驗。萬一……萬一是真的呢？她賭不起！

楚曦抓住她這瞬間的猶豫，氣勢再度攀升，聲音如同金玉交鳴，帶著不容置疑的裁決之力：“從今日起，世子蕭承煜，由本妃親自撫養(yǎng)！王府上下，見世子如見王爺！誰敢對世子不敬，怠慢世子起居，視同謀逆！太妃，柳側(cè)妃，林側(cè)妃……

你們——可有異議？！”

她的目光如寒星，一一掃過那些臉色慘白、驚魂未定的女人。最后，定格在周太妃那張因震驚、憤怒、恐懼而扭曲的臉上。

滿室死寂，落針可聞。只有燭火不安地跳動，映照著每個人臉上變幻莫測的神情。

懷中的蕭承煜，悄悄抬起一點點頭，臟兮兮的小臉上，那雙盛滿恐懼的大眼睛里，第一次映入了楚曦冰冷而堅毅的側(cè)臉。那冰冷的懷抱，此刻竟成了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微弱卻真實的熱源。

周太妃的胸口劇烈起伏，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幾乎要掐出血來。她死死盯著楚曦，盯著那枚玉佩，盯著她懷中那個“小災星”，眼中的怨毒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的火焰噴涌而出。

良久，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周太妃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聲音嘶啞，帶著滔天的恨意：

“……好！”

一場血腥的殉葬，暫時被這石破天驚的“遺命”強行中止。

周太妃帶著滿腔的怨毒和驚疑，在柳側(cè)妃等人的攙扶下，踉蹌離去。臨走前那淬毒的眼神，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過楚曦的臉龐。

趙德海和家丁們?nèi)缑纱笊猓中挠杏嗉碌赝肆顺鋈ィ€拖走了那個昏迷不醒的婆子。新房的門被重新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的風雪，也隔絕了暫時的殺機，卻關(guān)不住那彌漫在空氣中的、更加濃稠的惡意。

新房內(nèi)，只剩下楚曦，和她懷中依舊僵硬、卻不再劇烈顫抖的小小身體。

燭火噼啪一聲，爆開一朵燈花。

楚曦緊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微微一松，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剛才那一場豪賭，耗盡了她的心力。她低頭，看向懷中的孩子。

蕭承煜也正怯生生地、帶著巨大的茫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偷偷看著她。四目相對，楚曦看到了那雙清澈眼底深處殘留的、幾乎要烙印進靈魂的恐懼。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和手臂的微顫。她抱著孩子，走到床邊，小心翼翼地將他放下。孩子輕得像一片羽毛。

“別怕。”楚曦的聲音放得很輕，帶著一種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沙啞和疲憊，卻異常堅定，“以后，我護著你。”

蕭承煜的身體猛地一顫，小嘴微張，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抿緊了蒼白的嘴唇，那雙大眼睛里，瞬間蒙上了一層水霧，卻倔強地沒有掉下來。他小小的手，下意識地、緊緊地攥住了楚曦嫁衣。

楚曦看著他攥緊的小手，心中某個角落微微觸動。護崽？這感覺……似乎并不壞。

然而，這片刻的溫情轉(zhuǎn)瞬即逝。

門外，隱約傳來周太妃壓低了卻依舊充滿恨意的聲音：“……給我盯死那個賤人和小雜種！清秋苑？哼！我倒要看看，沒了炭火，沒了吃食，他們能在那破院子里熬幾天！還有那玉佩……給我查！掘地三尺也要查清楚來歷！假的！一定是假的！等找到證據(jù)……我要將他們剝皮抽筋！”

風雪似乎更大了，拍打著窗欞，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

楚曦坐在冰冷的床邊，輕輕拍撫著終于支撐不住、在她身邊蜷縮著睡去的孩子。她抬眸，望向緊閉的房門，那雙剛剛褪去些許戾氣的眼眸，重新覆上冰冷的寒霜和洞悉一切的銳利。

清秋苑？克扣？查證？

呵。

她唇角緩緩勾起一抹毫無溫度的弧度，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那枚尚帶著體溫的玉佩。

好戲，才剛剛開場。

本妃，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