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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落風坡的規矩

落馬坡的野菜,比蕭琰記憶中更多。

漫山遍野的馬齒莧、灰灰菜、苦苣,在雨后的陽光下泛著青綠,連空氣里都帶著點微苦的草木氣。王大叔的妻子靠在樹下曬太陽,臉色好了些;劉二叔拄著木棍,一瘸一拐地挖野菜,動作雖慢,筐里卻已堆了小半;石頭和玲兒比賽誰摘的馬齒莧更嫩,笑聲在山坡上蕩開,驚起幾只麻雀。

蕭琰蹲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看著這一幕,心里松了口氣。從黑石渡過來的這兩天,他們全靠那半袋發霉的餅和野果充饑,王大叔的傷口因為缺糧,愈合得很慢。落馬坡的野菜,至少能讓大家填飽肚子,喘口氣。

“哥,你看!”石頭舉著一把肥嫩的灰灰菜跑過來,“夠咱們吃兩頓了!”

蕭琰接過菜,扔進旁邊的竹筐里——這筐是他們從廢棄驛站撿的,現在成了裝野菜的寶貝。“別貪多,留些給后面來的人。”他叮囑道。

石頭愣了一下:“后面還有人?”

“嗯。”蕭琰點頭,“這一路過來,我看到不少往南逃的流民腳印,估計也快到了。”

他的話音剛落,就聽到山坡下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抬頭一看,十幾個流民正往坡上走,為首的是個絡腮胡大漢,背著一把銹跡斑斑的柴刀,眼神兇巴巴的,身后跟著的人里,有老有少,一個個面黃肌瘦,卻都帶著股餓狠了的勁。

“不好。”王大叔放下手里的活,走到蕭琰身邊,“是‘刀疤李’那一伙。我在雜役市見過他,專靠搶流民的東西過活。”

蕭琰的心沉了一下。刀疤李一行人有十五六個人,青壯就占了大半,而他們這邊,王大叔帶傷,劉二叔瘸腿,老弱婦孺占了一半,真要打起來,肯定吃虧。

“都別動,繼續挖菜。”蕭琰壓低聲音,“我去應付。”

他剛站起身,刀疤李已經帶人走到了近前,目光像餓狼似的掃過他們的竹筐,最后落在蕭琰身上:“這坡上的菜,是你們先占的?”

“大自然的東西,誰先來誰先挖,談不上‘占’。”蕭琰語氣平靜,卻悄悄往劉二叔和王大叔身邊靠了靠——劉二叔手里握著那把從劫匪那奪來的銹刀,王大叔則撿起了兩塊拳頭大的石頭。

“放屁!”刀疤李身后的一個瘦猴跳出來,“這坡是我們先看見的,你們這些雜碎,趕緊滾!不然別怪我們不客氣!”

玲兒嚇得躲到老秀才身后,石頭卻梗著脖子喊道:“這是我們先到的!憑什么讓我們走?”

“小屁孩找死!”瘦猴揚手就要打石頭,被蕭琰一把抓住手腕。

蕭琰的手勁不大,卻捏得很穩:“有話好好說,別動手。”

刀疤李瞇起眼,打量著蕭琰:“你是這伙人的頭?”

“不是頭,只是想讓大家都有口飯吃。”蕭琰松開手,后退一步,指著山坡,“這落馬坡這么大,野菜夠幾十個人吃的。不如這樣:咱們按人頭分地,東邊歸你們,西邊歸我們,互不干擾,怎么樣?”

“分地?”刀疤李像是聽到了笑話,“老子憑什么跟你分?我帶的人比你多,拳頭比你硬,這坡上的菜,全該是我的!”他說著,故意拍了拍背上的柴刀,發出“哐當”的聲響。

他身后的人也跟著起哄:“滾!不然砍了你們!”“把筐里的菜交出來!”

王大叔的妻子嚇得抱緊了孩子,劉二叔握緊了刀,手卻在發抖。

蕭琰沒慌。他看了一眼刀疤李身后的人,大多是面有菜色的老弱,眼神里雖有貪婪,卻沒多少狠勁——看來這伙人也不是鐵板一塊,很多人怕是被刀疤李逼著來的。

“硬搶,對誰都沒好處。”蕭琰提高了聲音,讓所有人都能聽見,“你們人多,我們人少,真打起來,你們肯定占便宜。但我們就算拼了命,也得拉幾個墊背的——到時候,誰也別想安穩挖菜。”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刀疤李身后的幾個老人:“你們也是逃難的吧?難道忘了餓肚子的滋味?非要搶別人的菜,讓自己人也流血嗎?”

那幾個老人的眼神閃爍了一下,腳步不自覺地往后退了退。

刀疤李臉色一沉:“少廢話!給你們三息時間,要么滾,要么死!”

“一。”

蕭琰沒動,反而對身邊的人使了個眼色。王大叔舉起手里的石頭,擺出投擲的姿勢;劉二叔握緊銹刀,刀尖對著刀疤李;連老秀才都把玲兒護在身后,撿起了一根粗壯的樹枝。

他們的動作不算標準,甚至有些笨拙,卻是這幾天在蕭琰指導下反復練習的姿勢——瞄準要害,不留余地。

“二。”

刀疤李的手按在了柴刀的刀柄上,眼神里閃過一絲猶豫。他看出來了,這伙人雖然弱,卻帶著股豁出去的狠勁,真要動手,他這邊肯定要吃虧。

“三。”

蕭琰往前踏了一步,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要么按規矩分地,要么拼個兩敗俱傷。選吧。”

空氣仿佛凝固了。風吹過山坡,帶著野菜的苦味,也帶著一絲劍拔弩張的緊張。

刀疤李身后的一個矮個子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角,小聲說:“李哥,算了吧,菜夠吃,犯不著打架……”

刀疤李瞪了他一眼,卻沒再說話。他盯著蕭琰看了半晌,又看了看王大叔手里的石頭、劉二叔手里的刀,最后重重地“哼”了一聲:“算你們有種!東邊歸我們,西邊歸你們——要是敢過界,老子砍了你們的手!”

說完,他帶著人往東邊走去,瘦猴還不甘心地回頭瞪了蕭琰一眼,被刀疤李一腳踹在屁股上:“走!”

一場沖突,就這么化解了。

劉二叔腿一軟,差點坐在地上,抹了把汗:“娘的,嚇死我了……”王大叔也松了口氣,放下了手里的石頭。

“哥,你真厲害!”石頭跑過來,眼睛亮晶晶的,“幾句話就把他們嚇跑了!”

蕭琰卻沒笑。他看著刀疤李一行人在東邊山坡散開,心里清楚,這不是靠“厲害”,是靠“規矩”——一個讓雙方都能接受的規矩,比拳頭更有用。

老秀才走過來,捋著胡須點頭:“你這招,叫‘以勢制人’。用他們的貪婪,制住他們的狠勁;用他們的內部矛盾,破了他們的抱團。”

“我只是不想打架。”蕭琰說,“真打起來,我們贏不了,他們也落不著好。”

“但你也發現了,”老秀才看著他,“有時候,光講道理沒用,得讓他們知道,你有不按道理出牌的底氣。”他指了指王大叔和劉二叔,“你教他們的那些動作,比你的話更有用。”

蕭琰想起剛才王大叔舉石頭的樣子,心里忽然明白了。

規矩,不只是嘴上說說的道理,還得有實力做后盾。就像黑石寨的老規矩“偷東西剁手”,光有規矩不行,還得有執行規矩的人,有讓人心怕的懲罰。

他走到西邊山坡的中間,撿起一塊石頭,在地上畫了一條線:“這是咱們的界,誰也別過界,也別讓他們過來。”

然后,他把大家叫到一起:“從現在起,輪流放哨。王大叔和劉二叔負責警戒,我和石頭去撿些干柴,晚上生火——不僅是為了取暖,也是為了讓他們知道,我們沒睡,在等著他們。”

“我也能放哨!”石頭舉起手。

“你和玲兒負責摘菜,摘得越多越好。”蕭琰摸了摸他的頭,“這也是幫忙。”

大家分頭行動,沒人再有怨言。剛才的對峙,讓他們心里都多了點東西——不是害怕,是一種被組織起來的踏實。

傍晚時分,兩伙人相安無事。東邊的刀疤李一行人挖了不少菜,卻沒敢越界;西邊的蕭琰他們也收獲頗豐,竹筐堆得滿滿的,足夠吃兩三天。

生火做飯時,蕭琰特意多煮了一鍋野菜湯,讓王大叔給刀疤李那邊送過去一碗。

“給他們送?”劉二叔不樂意了,“剛才還想搶咱們的!”

“送過去,告訴他們,‘規矩在,就有你們的湯喝’。”蕭琰說,“咱們不是要跟他們做朋友,是要讓他們知道,守規矩,比搶更劃算。”

王大叔雖然不解,還是照做了。沒過多久,他空著碗回來,臉上帶著驚訝:“刀疤李沒接湯,但讓那個矮個子傳話說,‘今晚不鬧事’。”

蕭琰笑了。他知道,這碗湯沒白送。

夜里,蕭琰和王大叔輪流守夜。躺在火堆旁,蕭琰看著跳動的火苗,想起了爛泥巷的那個破廟,想起了黑石寨的那場雨,想起了落馬坡的這條線。

他好像慢慢摸到了一點門道。

亂世里的人,就像散落在坡上的野菜,看似雜亂無章,卻也能找到讓彼此共存的方式。這種方式,就是規矩。

不是官府定的那種苛政,也不是疤臉那種蠻橫,而是能讓最底層的人活下去的規矩——公平,簡單,還有一點讓人不敢輕易打破的威懾。

他不知道未來會遇到什么,不知道南下的路還有多少艱險。但他心里越來越清楚,自己要做的,或許不只是帶著這群人活下去。

或許,他能試著,為這些像野草一樣的人,立一點真正管用的規矩。

天快亮時,東邊傳來一陣動靜。蕭琰握緊石頭坐起來,卻看到刀疤李一行人背著筐,往南邊走了,路過他們的營地時,刀疤李甚至朝蕭琰這邊看了一眼,雖然還是兇巴巴的,卻沒再說什么。

“他們走了。”王大叔揉著眼睛說。

“嗯。”蕭琰點點頭,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晨光里,“我們也該走了。”

收拾東西時,石頭忽然問:“哥,我們還會遇到這樣的人嗎?”

“會。”蕭琰肯定地說,“這亂世里,想搶別人東西的人,多著呢。”

“那我們還能像今天這樣,用規矩讓他們不搶嗎?”

蕭琰看著他,又看了看身邊的王大叔、劉二叔、老秀才和玲兒,他們雖然疲憊,眼神里卻有了點不一樣的光。

“能。”他說,“只要我們自己守規矩,也讓別人知道,我們有本事讓他們守規矩。”

離開落馬坡時,蕭琰最后回頭看了一眼。漫山的野菜還在,那條用石頭畫的線已經被風吹得模糊了,但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在心里刻了下來。

前路依舊漫長,或許還有更多的刀疤李,更多的假官差,更多的饑餓和死亡。

但他不再是那個只想著搶饅頭的小乞丐了。

他手里有石頭,有木棍,身邊有可以信任的人,心里,還有了一點關于“規矩”的念頭。

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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