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像個不請自來的客人，粗暴地擠過糊著舊報紙的窗縫，直直拍在杰克臉上。他呻吟一聲，把薄得像紙片的枕頭捂在頭上。昨晚的“歡迎”余威尚存——隔壁大爺震天響的咳嗽聲，樓下早點攤“滋啦”的油炸聲，還有不知哪家嬰兒穿透力極強的夜半啼哭，在他腦子里開了一場混亂的交響樂。霉味和灰塵的氣息頑固地鉆進鼻孔。他睜開眼，瞪著天花板上那道蜿蜒的、仿佛在嘲笑他的裂縫。
“This is… home?”他對著裂縫嘟囔，聲音沙啞。現實比俄亥俄清晨的鳥鳴殘酷得多。手機顯示：6:15 AM。離早讀課還有一個半小時。胃袋適時地發出空城計的鳴叫。
生存第一課：填飽肚子。樓下那些冒著誘人熱氣的小攤是唯一選擇。他鼓起勇氣，套上昨天那件有點皺的格子襯衫（干凈衣服還沒洗），抓起錢包——里面可憐巴巴地躺著幾張粉紅票子——鑰匙，以及昨晚臨睡前在手機備忘錄里緊急記下的幾個詞：“包子”(Bāo Zi)、“豆漿”(Dòu Jiāng)、“多少錢？”(Duō Shǎo Qián?)。
弄堂已經活了過來。狹窄的過道像塞滿的沙丁魚罐頭。穿著睡衣的大媽提著馬桶走向公廁，自行車鈴鐺“叮鈴鈴”地響成一片，早點攤的蒸汽裹著油條、煎餅的香氣撲面而來。杰克像個誤入片場的演員，笨拙地躲避著人流，努力辨認著攤位上那些陌生的食物。
他鎖定一個看起來相對“安全”的攤子——只賣包子和豆漿。隊伍不長。輪到他的時候，攤主大媽頭也沒抬，用上海話飛快地問：“要啥？”
杰克深吸一口氣，拿出手機，指著備忘錄：“呃…包子？Two…兩個？”他伸出兩根手指。
大媽抬眼瞥了他一下，眼神了然，帶著點習以為常的寬容。她用夾子麻利地夾起兩個白白胖胖的肉包，裝進薄薄的塑料袋。“豆漿？”她指了指旁邊冒著熱氣的大桶。
“Yes!豆漿！One!一杯！”杰克趕緊點頭。
“三塊五。”大媽言簡意賅。
杰克立刻掏出錢包，緊張地數出三張一塊紙幣和一個五毛硬幣，小心翼翼遞過去。大媽接過，隨手丟進錢箱，把包子和一杯裝在透明塑料杯里的滾燙豆漿塞到他手里。
“謝謝！Xie Xie!”杰克松了口氣，感覺像完成了一項重大外交任務。他端著這珍貴的早餐，找了個墻根稍微不擋道的地方，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包子。滾燙的肉汁瞬間溢滿口腔，鮮香濃郁，燙得他直哈氣，但味道出奇的好！是純肉餡！他滿足地瞇起眼，饑餓感帶來的煩躁被這小小的美味撫平了一些。這簡陋的弄堂早餐，竟然成了他落地后最溫暖的慰藉。
然后，他低頭看著那杯豆漿，以及插在杯口那兩根光溜溜的…一次性木棍。筷子。噩夢重現。
他環顧四周，看到旁邊一個老大爺正熟練地用兩根細棍夾起小籠包，蘸醋，一氣呵成送入口中，姿態閑適得像呼吸。杰克盯著自己手里的包子和豆漿杯，再看看那兩根細棍，眉頭擰成了疙瘩。用筷子喝豆漿？這看起來像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他嘗試著模仿大爺，笨拙地捏住兩根棍子。它們在他手里完全不聽使喚，像兩條滑溜的泥鰍。他試圖夾住杯口，差點把豆漿打翻。他試圖像用吸管一樣戳進去攪動，棍子卻飄在液面上。周圍開始有好奇或忍笑的目光飄過來。他的臉又開始發燙。
“Forget it!”他懊惱地低吼一聲，放棄了徒勞的掙扎。他直接拔掉兩根礙事的棍子，仰起頭，像在俄亥俄喝冰鎮可樂一樣，“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溫熱的豆漿。簡單，粗暴，有效。雖然引來了幾道更明顯的詫異目光，但至少解決了問題。他抹抹嘴，心想：筷子戰爭，第一回合，慘敗。但填飽了肚子，就是戰略勝利。他三口兩口解決掉剩下的包子，把空杯和塑料袋丟進旁邊的垃圾桶（這次他認準了那個綠色大桶），深吸一口混雜著食物香氣和晨間喧囂的空氣，感覺稍微恢復了一點元氣，朝著學校方向走去。
高一（5）班的教室，空氣比昨天（3）班更凝滯。五十多雙眼睛齊刷刷地看著他，但里面少了點好奇，多了點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抗拒？前排幾個男生交換著眼神，后排幾個女生低著頭竊竊私語。
杰克清了清嗓子，努力掛上招牌微笑：“Good morning， class! How are you today?”聲音在安靜的教室里顯得格外突兀。
沉默。死一樣的沉默。比昨天更甚。連象征性的“Fine， thank you”都沒有。杰克感覺自己的笑容僵在臉上，像一張拙劣的面具。
“Okay…”他強行維持鎮定，“Let’s… review yesterday! Remember? Greetings!打招呼！Hello! Hi! Good morning! How are you?”他一邊說，一邊在黑板上寫下大大的“How are you?”并在旁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
下面依舊毫無波瀾。他甚至看到那個昨天在（3）班帶頭小聲嘀咕的眼鏡男生王磊，此刻坐在教室中間，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嘴角似乎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嘲弄？杰克的心沉了沉。看來昨天的“災難”名聲已經傳到了（5）班。
挫敗感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他想起張老師和陳老師的建議：教材，基礎。他認命地翻開那本厚重的《高中英語必修一》，翻到第一單元的對話練習部分。
“Listen and repeat， please.”他按下講臺上老舊的錄音機按鈕，里面傳出字正腔圓但毫無感情的對話：
“A: Hello， I’m Li Lei. What’s your name?”
“B: My name is Han Meimei. Nice to meet you.”
“A: Nice to meet you too.”
錄音結束。杰克期待地看著下面：“Now， practice with your partner!和同桌練習！Li Lei and Han Meimei! Simple!簡單！”
學生們面面相覷，磨磨蹭蹭地轉向同桌。聲音如同蚊蚋，眼神躲閃，肢體僵硬。教室里響起一片低得幾乎聽不見的、含混不清的“Hello… My name is…”。這根本不是對話，是受刑。杰克在過道里巡視，試圖鼓勵：“Louder!大聲點！Good! Nice to meet you!”
他走到王磊旁邊。王磊和他的同桌（一個胖胖的男生）正機械地重復著臺詞，聲音平板，毫無交流感。
“Wang Lei， good!”杰克試圖鼓勵，“Now， try to… look at your partner!看著對方！Say it like you mean it!真誠一點！”
王磊抬起頭，鏡片后的眼睛沒什么情緒，他用清晰但毫無起伏的英語說：“Mr. Miller， this is… boring. And useless.無聊，沒用。We know these. We need… test points.考點。”他的同桌驚訝地看了他一眼，趕緊低下頭。
教室里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杰克和王磊身上。空氣仿佛凝固了。杰克感覺一股熱血涌上頭頂。被一個學生當面質疑教學內容“無聊沒用”？這在他的教師生涯里還是頭一遭。尷尬，憤怒，還有一絲被戳中痛處的狼狽。
“Test points? Okay…”杰克強迫自己冷靜，聲音有點發緊，“But speaking is important!說話很重要！Communication!交流！”他試圖重申自己的理念。
“Gaokao speaking is… computer test.機考。Reading， grammar， writing… more important.”王磊毫不退縮，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事實，“This… is waste time.浪費時間。”
“Waste time?”杰克提高了聲音，感覺自己的耐心在飛速流失，“Learning to talk to people is never waste time!學會和人交談永遠不是浪費時間！”他環視全班，希望能找到一點支持，但迎接他的大多是躲閃的目光和沉默。
僵持。令人窒息的沉默在蔓延。杰克能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聲。他知道王磊某種程度上說的是實情，但這種方式，這種場合……他感覺自己像個被剝光了的小丑。
就在這時，下課鈴響了。那尖銳的聲音像是一道赦免令。
“Okay. Class dismissed.”杰克的聲音干澀，甚至沒力氣說“Goodbye”。他幾乎是逃也似的收拾起課本，第一個沖出了教室。身后傳來學生們如釋重負的收拾書包聲和壓抑的議論聲。失敗感像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
午飯時間，杰克毫無胃口。他躲在教師食堂一個最角落的位置，機械地用勺子扒拉著餐盤里的米飯和青菜。陳老師端著餐盤坐了過來。
“Rough morning， Jack?”她輕聲問，眼神帶著同情。
杰克苦笑一聲，用勺子戳著可憐的青菜：“Beyond rough.糟透了。5班…有個學生，王磊？他說我的課… boring and useless.無聊沒用。為了考試。”他模仿著王磊的語氣，沮喪溢于言表。
陳老師嘆了口氣：“Wang Lei… he is the top student in that class.他是那個班的尖子生。Very smart， but… focused only on scores.只關注分數。His words are… harsh， but not… totally wrong in their view.話難聽，但在他們看來不完全錯。”她頓了頓，看著杰克，“Jack， I know your ideas are good. But here… the pressure is huge.壓力巨大。Gaokao is everything.高考就是一切。Students， parents， even us teachers… we all live under this… mountain.我們都活在這座山下。Fun and speaking… sometimes must wait.有時必須讓步。”
她指了指杰克的餐盤：“Like learning to use chopsticks.就像學用筷子。You need time. They need time to understand your way.他們也需要時間來理解你的方式。Step by step. Maybe… start with something they care about?從他們關心的東西開始？”
杰克看著盤子里被自己戳得不成樣子的青菜，又看看陳老師餐盤里那兩根運用自如的筷子，若有所思。王磊的直白像一盆冷水，澆滅了他的熱情，但也讓他看清了冰山的棱角。陳老師的話則像一根探路的棍子，在冰面上輕輕敲打。也許，他需要找到一條既能翻越這座冰山，又不完全放棄自己陣地的路？
下午沒課，但杰克沒回那個霉味小屋。他需要新鮮空氣，需要遠離學校和那個讓他挫敗感爆棚的環境。他漫無目的地走在學校附近的街道上，試圖用行走驅散心頭的郁悶。
不知不覺，他走進了一個看起來頗有年頭的公園。綠樹成蔭，鳥鳴婉轉，有老人在打太極拳，有孩子在追逐嬉鬧。節奏一下子慢了下來。他在一張長椅上坐下，看著不遠處一群跳廣場舞的大媽。她們隨著節奏感極強的音樂舞動，動作整齊劃一，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快樂。這簡單的快樂感染了他，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
就在這時，一個皮球滾到了他腳邊。一個大約五六歲的小男孩怯生生地跑過來，大眼睛好奇地看著他。
“Ball?”小男孩指著球，奶聲奶氣地說。
杰克撿起球，遞給他：“Here you go.給你。”
小男孩接過球，沒有立刻跑開，反而繼續盯著杰克看，然后突然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顆門牙的笑容，用稚嫩的童音清晰地吐出一個詞：“Hello!”
杰克愣了一下，隨即被這純真的笑容和簡單的問候擊中了。他忍不住也笑了，發自內心地：“Hello! How are you?”
小男孩顯然沒聽懂后半句，但他似乎感受到了杰克的善意，抱著球咯咯笑著跑開了。這個小小的、意外的互動，像一道微光，刺破了杰克心中的陰霾。原來最簡單的語言，也能傳遞最直接的情感。
他坐在長椅上，看著夕陽給公園鍍上一層金邊。孩子們的笑聲，老人的歌聲，樹葉的沙沙聲…一種奇異的平靜感包裹了他。也許，他不必一開始就追求那些宏大的“自由討論”和“批判性思維”。也許，他可以從最微小的連接開始？一個微笑，一句“Hello”，一次分享？
一個想法，如同公園里悄然綻放的小花，在他心中萌發。
第二天，高一（3）班。杰克走進教室時，明顯感覺氣氛比上次輕松了一些。學生們看他的眼神里，好奇多于審視。他深吸一口氣，把昨天在公園文具店買的東西放在講臺上——幾大包色彩鮮艷的字母軟糖。
“Good morning， class!”杰克的聲音比昨天更沉穩一些，臉上帶著真誠的笑容。“Today… no textbook!今天不用課本！”他故意賣了個關子，看到下面一些學生驚訝地抬起了頭。
“We play a game!我們玩游戲！”他舉起一包軟糖，“Word Game!單詞游戲！With candy!有糖果！”
教室里響起一陣輕微的騷動和竊竊私語。玩游戲？還有糖？這和他們預想的英語課不太一樣。連坐在前排、昨天幾乎要把頭埋進桌肚的Lily都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
規則很簡單：杰克會快速說出一個英文單詞（從簡單名詞開始），第一個正確說出中文意思并拼寫出來的學生，就能得到一顆對應的字母軟糖。比如，他說“Apple”，第一個喊出“蘋果！A-P-P-L-E!”的學生，就能得到一顆A糖。
“Ready?準備好了嗎？”杰克環視教室，看到不少眼睛里開始閃爍躍躍欲試的光芒。“First word… Dog!”
短暫的靜默后，一個坐在后排的高個子男生猛地站起來，大聲喊道：“狗！D-O-G!”發音有點生硬，但清晰。
“Yes! Excellent!”杰克立刻拿起一顆D糖和一顆G糖（O糖暫時沒有，他用O形軟糖代替），笑著走過去遞給他。男生有點不好意思地接過糖，在全班羨慕的目光中坐下，臉上帶著一絲得意。
氣氛瞬間被點燃了！
“Cat!”
“貓！C-A-T!”這次是好幾個聲音同時響起。
“Bird!”
“鳥！B-I-R-D!”一個文靜的女生搶答成功，拿到B糖和D糖，臉興奮得通紅。
“Book!”
“書！B-O-O-K!”這次是王磊！他居然也參與了！雖然他臉上還是沒什么表情，但動作很快。
杰克不斷加快語速，單詞難度也稍稍提升：“School!”“Pencil!”“Teacher!”“Computer!”“Friend!”教室里越來越熱鬧，學生們爭先恐后地舉手、站起、喊出答案。為了搶答，一些平時沉默的學生也鼓足了勇氣。拿到糖的歡呼雀躍，沒拿到的摩拳擦掌等著下一個。講臺上堆積的字母糖迅速減少。
當杰克說出“Opportunity”時，教室里出現了短暫的卡殼。學生們皺起眉頭，努力思索。
杰克沒有像上次那樣急于解釋，而是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大大的“OPPORTUNITY”，然后在旁邊畫了一個簡單的火柴人站在一扇敞開的門前，門外畫著太陽和笑臉。他指著門：“機會！Ji Hui! A good chance! Like… the chance to play this game! Like the chance to learn English! Like… the chance to try new things!”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學生們。
這一次，沒有茫然的眼神。學生們看著黑板上的畫，又看看杰克，再看看自己手里的字母糖，似乎明白了什么。王磊推了推眼鏡，看著黑板，沒說話，但眼神里第一次沒有了那種疏離的審視。
“誰想要拼出‘Opportunity’？”杰克笑著問。
這次，舉起了好幾只手。雖然不是全班沸騰，但星星之火，已然點燃。杰克挑了一個剛才沒搶到糖的男生。男生有些緊張地站起來，看著黑板上的字母，一個一個清晰地拼出：“O-P-P-O-R-T-U-N-I-T-Y. Opportunity.機會。”
“Perfect!”杰克把剩下的O、P、R、T、U、N、I、T、Y糖一股腦都給了他，引起一片羨慕的驚嘆。男生抱著滿懷的糖果，笑得見牙不見眼。
下課鈴響時，教室里竟然響起一片意猶未盡的嘆息聲。學生們離開時，不少人手里都攥著幾顆字母糖，互相比較著，臉上帶著笑容。幾個膽子大一點的女生，包括Lily，走到講臺邊，小聲地對杰克說：“Bye， Mr. Miller. Thank you.”
“You’re welcome! See you tomorrow!”杰克笑著回應，感覺胸口那股積壓了好幾天的濁氣終于吐了出來。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單詞游戲，雖然只是幾顆廉價的糖果，但這微小的火花，這聲真誠的“謝謝”，讓他看到了冰山下隱藏的、渴望被點燃的熱情。
疲憊依舊，但不再是那種被抽干的疲憊，而是帶著一絲耕耘后微小收獲的充實感。他慢慢收拾著講臺上的雜物。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小紙條安靜地躺在粉筆盒旁邊。杰克好奇地打開。
上面是用清秀的英文寫的：
“Mr. Miller， the game was fun. Can we play again? And… can you teach us some words about music? I like K-Pop.– Lily (李莉)”
下面還用中文拼音標注了她的名字：Lǐ Lì。
杰克看著紙條，又看看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第一次覺得，上海弄堂里飄來的、混雜著飯菜香氣的煙火味，似乎也沒那么難以忍受了。這漫長的第一周，開局是災難，過程是煎熬，但結尾，似乎亮起了一點點微弱的、卻足以支撐他走下去的星光。他小心翼翼地把紙條折好，放進襯衫口袋，貼在心口的位置。那里，似乎也揣上了一點點溫暖的、名為“希望”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