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過后,雪下得勤了。清晨推開窗,整個小區都裹在白絨里,花墻的藤蔓被雪壓成弧形,卻依然保持著向上的姿態,像無數根凍硬的琴弦,等著春風來撥動。陳默凌晨五點就要去工地,蘇晴總比他早起半小時,把熱水袋塞進他的工裝褲口袋,“今天零下八度,別逞能,冷了就去工棚歇會兒。”陳默點頭,卻在出門前繞到花墻下,伸手撣掉藤蔓上的厚雪,指腹觸到凍成冰殼的藤蔓,硬邦邦的,像塊浸了水的木頭,可他知道,冰層底下藏著活氣——去年也是這樣,開春后這些藤蔓準會冒出嫩紅的芽,比誰都急著往高處鉆。
孩子放了寒假,每天早上都要趴在窗臺上數雪。“媽媽你看,雪花落在藤上會變成小水珠,”他指著玻璃上的冰花說,“它們是不是在給花藤喂水?”蘇晴正在腌酸菜,壇沿的水咕嘟冒泡,她擦了擦手上的鹽粒,湊過去看:“是呢,雪花是冬天的信使,告訴花藤該醒醒啦。”壇子里的白菜在鹽粒的作用下慢慢變軟,散發出清冽的酸香,這是蘇晴跟著李阿姨學的手藝,去年冬天腌的酸菜,開春配著牽牛花干炒,成了孩子最愛的下飯菜。
陳默的工地提前放了年假,比往年多了五天。他沒閑著,翻出工具箱在陽臺敲敲打打,把撿來的廢木料釘成個多層花架。“明年花開得旺,陽臺這點地方肯定不夠,”他擦著木頭上的木屑說,“這架子能擺二十盆,到時候讓花從陽臺一直垂到樓下。”孩子蹲在旁邊遞釘子,突然指著木料上的年輪喊:“爸爸你看,這木頭里有圈圈!”陳默放下錘子,指著最中間的圈說:“這是樹剛發芽的時候,外面的圈是它慢慢長大的樣子,就像你從幼兒園到小學,一年一個樣。”孩子似懂非懂,拿鉛筆在木頭上畫了個小圓圈:“這是我,等我長大了,圈就變多了。”
年貨市場比往年更熱鬧,蘇晴在針織攤前給陳默挑圍巾,紅色的,上面織著纏枝蓮圖案。“你總說紅色俗氣,”她把圍巾往他脖子上比,“但這顏色亮眼,在工地上別人老遠就能看見你,安全。”陳默的脖子被羊毛蹭得發癢,卻沒躲開,任由蘇晴給他系好。孩子在旁邊的玩具攤看中個木質牽牛花風車,攤主說這是手工做的,風吹著能轉。陳默付錢時,攤主笑著說:“看你們一家人,走到哪都帶著花的喜氣。”
張叔的按摩儀壞了,陳默去幫忙修,發現是線路接觸不良。拆開外殼時,掉出張泛黃的照片,是張叔年輕時在工地的合影,穿著和陳默現在差不多的工裝,站在剛封頂的樓前,背后是灰蒙蒙的天。“那時候哪想過能住上帶電梯的房子,”張叔摸著照片說,“你嬸總說我這輩子就像棵爬藤,看著慢,其實沒停下過。”陳默把修好的按摩儀插上電,嗡嗡的震動聲里,張叔突然說:“我兒子單位分了套新房,帶小院子,我跟你嬸開春就搬過去,到時候你家分點花籽給我,咱還當鄰居。”陳默的心猛地跳了下,像有粒花籽落進了松土——他最近也在琢磨換房子的事,工地附近新開了個小區,有帶露臺的戶型,他算了算存款,再加上今年的獎金,首付差得不算太多。
孩子的寒假作業里有篇作文,題目是《我家的花》。他趴在桌上寫,鉛筆頭咬得都是牙印。蘇晴走過去看,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我家的牽牛花會爬墻,爸爸說它們像小火車,一節一節往天上開。媽媽會把花曬干,冬天也能吃到春天的味道。”陳默湊過來,用紅筆在旁邊畫了朵小花:“再加句‘它們每年都回來,就像爸爸每天都回家’。”孩子咯咯笑,在后面補了句:“花藤上有年輪嗎?我想數它們長了幾歲。”
臘月二十四那天,社區組織掃塵,蘇晴帶著孩子去幫李阿姨擦窗戶。李阿姨的窗戶正對著花墻,玻璃上積了層薄灰,擦干凈后,能清楚地看見藤蔓在雪地里的輪廓。“你看那根最粗的藤,”李阿姨指著三樓的方向說,“去年夏天就爬到我家窗臺了,開了朵紫花,我特意給它留了道縫,讓它往里鉆。”孩子踮著腳看,突然喊:“李奶奶你看,藤上有小疙瘩!”蘇晴湊近了才發現,藤蔓的關節處冒出米粒大的芽苞,裹在褐色的皮里,像顆顆飽滿的珍珠,“這是要發芽了?”她又驚又喜,李阿姨笑著說:“這花通人性,知道快過年了,提前攢著勁兒呢。”
陳默請了半天假,帶著蘇晴去看新房。小區還在收尾,露臺上堆著些建材,風一吹,塵土卷著塑料布打轉。但陳默眼里全是光亮,他站在露臺中央,比劃著哪里放花池,哪里擺桌椅:“你看這高度,太陽從早曬到晚,花肯定長得比現在旺。”蘇晴摸著露臺的欄桿,欄桿上還留著工人焊錯的焊點,粗糙的觸感卻讓她覺得踏實——就像陳默的手,總是帶著傷口和老繭,卻能撐起一個家。
除夕夜的餃子里,蘇晴除了包牽牛花籽,還偷偷放了顆硬幣。孩子吃到籽,陳默吃到硬幣,兩人舉著碗歡呼,蘇晴看著他們,突然發現陳默的眼角多了幾道細紋,笑起來像藤蔓的紋路。電視里在放春節晚會,窗外的煙花炸開時,照亮了花墻,雪層下的藤蔓在光影里起伏,像片沉默的海。“明年這時候,咱就能在新家看煙花了,”陳默喝了口酒說,“我已經跟工長說了,開春給我加活,爭取年底搬進去。”孩子突然指著窗外喊:“花藤動了!”三人湊到窗邊看,雪簌簌地從藤蔓上滑落,露出下面深褐色的枝干,在夜風中輕輕搖晃,像在點頭應許。
大年初三,張叔一家搬去新房,陳默去幫忙抬衣柜。路過花墻時,張叔突然停下說:“等你家的花爬過墻,我在那邊也能看見。”陳默笑著點頭,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暖著——原來那些看似沉默的藤蔓,早已把鄰里的牽掛纏在了一起。
開春前的最后一場雪,下得又細又密。孩子在花墻下堆了個雪人,特意給雪人插了根帶芽苞的藤蔓當手臂。“這樣它就不會冷了,”孩子拍著雪人的肚子說,“等雪化了,它就能和花藤一起長大。”蘇晴站在陽臺上,看著雪人頭頂的藤蔓在雪霧里若隱若現,突然想起陳默說的話——藤蔓看著軟,其實最能扛事。是啊,就像過日子,那些看似難熬的時光,不過是裹在外面的雪,雪化了,藏在底下的根,早就悄悄扎得更深了。
那天晚上,蘇晴做了個夢,夢見花墻的藤蔓穿過雪層,在月光里抽出新芽,嫩芽上綴著星星點點的綠,像無數只眼睛,眨著眨著,就亮成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