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關在屋里,門反鎖了三道。
黃師傅走后,大嘴和猴子也回了殯儀館值夜班,只留下我一個人在這間老屋。
墻角那盞臺燈昏黃得像是快斷氣的呼吸,光線勉強撐開一米見方的光圈,再往外,全是黑。
我裹著被子縮在床頭,腿抖得像踩在冰面上,連呼吸都掐著節奏——不敢深,也不敢停。
她的頭發……她的頭發……
這念頭在我腦子里轉了八百遍,越轉越沉。
一個鬼,怎么會有頭發?
又不是活人,皮肉腐爛了還能留個發根?
可黃師傅說得那么肯定,眼神都沒眨一下。
他說沒有頭發,紙人過不了陰關,陰差不認替身,魂引不斷。
那我就完了。
七日內不脫身,魂歸陰路。
我他媽才二十三,連女人都沒睡過幾個,就要被個紅衣女鬼拖進地府當替死鬼?
我不信。我不信!
可我又不得不信。
窗外風一陣一陣地刮,樹影貼在玻璃上,像誰在用指甲慢慢蹭。
我死死盯著屋頂,生怕那聲音再響起來——“李非凡……下來……”
白天她在天臺叫我名字的時候,我還覺得是幻聽。
現在我知道,那是鉤子,是線,已經纏進我骨頭里了。
我不能等她來找我。我要先找到她。
可怎么找?
我盯著臺燈發愣,眼皮越來越沉。
不知什么時候,意識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托起,往下墜,又像是往上飄。
房間的光開始扭曲,墻紙裂開細紋,露出后面斑駁的水泥。
空氣變得潮濕,帶著一股陳年的霉味和……血腥氣。
我又來了。
這是一間空房間,和我住的一模一樣,但更舊,墻皮大片剝落,地板翹起,角落堆著破瓦罐。
唯一亮著的是那盞臺燈,位置沒變,光卻更暗,像蒙了層血紗。
她站在門口。
紅衣,長發垂地,臉還是模糊的,像隔著一層霧。
她沒動,只是看著我,嘴唇微微張開。
“我等了你好久。”
聲音輕得像耳語,卻鉆進腦髓里,刺得我太陽穴突突直跳。
我想跑,想喊,可身體僵得像石頭。
喉嚨里堵著一團棉花,連吞咽都做不到。
冷汗順著脊背往下淌,濕透了睡衣。
她往前走了一步。
我猛地閉眼,指甲掐進掌心。
疼,說明我還活著,這是夢!
是夢!
只要我不回應,她就不能拿我怎樣!
可就在這時,她停下了。
一股奇異的吸引力從她身上擴散開來,像是空氣被抽走,又像是心跳被牽引。
我感到自己的意識在松動,仿佛魂魄正一點一點被往外抽。
不行……不能在這里被她帶走!
就在她再度開口的瞬間,我睜開眼,目光死死鎖住她垂落的長發——漆黑、順滑,末端微微卷曲。
離我不過三步。
拼了!
我用盡全身力氣,讓右手的小指極其緩慢地抬起來,指尖顫抖得幾乎控制不住。
一點一點,朝著那束頭發靠近。
她沒察覺,依舊低語著什么,聲音縹緲如煙。
三厘米……兩厘米……碰到了!
那一剎那,觸感冰涼,卻真實得讓我心膽俱裂——不是虛影,不是幻象,我能摸到!
能纏上!
我屏住呼吸,小指輕輕一繞,將一小縷發絲勾住,迅速往袖口里帶。
動作輕得像偷命,慢得像怕驚醒一頭睡獸。
她忽然頓住。
我全身血液凝固。
但她沒有回頭,沒有怒吼,甚至沒有轉身。
只是靜靜地站著,像什么都沒發生。
然后,光滅了。
我猛地睜開眼,大口喘氣,渾身濕透,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
天亮了?
不,外面還是黑的。
我低頭一看,整個人差點瘋掉——
我赤身裸體躺在地上,被子卷在腳邊,衣服全被脫了,整整齊齊疊在床頭柜上,像有人替我收好了一樣。
可我的右手小指,死死纏著一縷黑發。
真的帶回來了!
我看著那縷頭發,手指發抖,眼淚突然就涌上來。
不是害怕,是狂喜。
是劫后余生的瘋勁兒猛地炸開!
我抓著頭發坐起來,咧著嘴笑,越笑越大聲,最后幾乎嘶吼著笑出眼淚。
“我拿到了!我他媽拿到了!!”
我跳起來,光著身子在屋里轉圈,抓著頭發舉過頭頂,像個瘋子一樣大叫。
剛才的恐懼、壓抑、絕望,全被這一縷頭發燒成了灰。
我活下來了!
我真的從鬼手里偷到了東西!
大嘴和猴子撞開門的時候,我正抱著頭發在床上打滾。
“瘋了吧你?!”大嘴一腳踢開門檻,臉色發青,“隔著兩棟樓都聽見你鬼叫!”
猴子縮在后面,探頭一看我光著身子,又看到我手里那團黑乎乎的東西,直接往后退了兩步:“這……這是啥?頭發?哪來的?”
我停下動作,喘著氣,沖他們咧嘴一笑,眼淚還在眼角閃:“她的……我從她頭上偷的。”
兩人愣住。
大嘴慢慢走近,瞇眼盯著那縷頭發,伸手想碰又不敢:“你……你是說,你真見著她了?還……還摸到了?”
我點頭,笑得像個傻子:“她在夢里,我沒答應她,也沒跑。我把她的頭發繞在手指上,帶回來了。”
屋里突然安靜下來。
猴子咽了口唾沫:“那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沒想那么多。”我低頭看著那縷發絲,聲音輕了,“我就想,要是我不拿,我就得死。所以……我得偷。”
大嘴沉默了幾秒,忽然點了根煙,深深吸了一口:“牛逼……真是牛逼。”他吐出煙霧,眼神復雜地看著我,“你小子,命不該絕。”
我靠在墻上,笑得筋疲力盡,卻無比踏實。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
黃師傅來了,手里提著個布包,臉色凝重。
他進門第一眼就看向我手里的頭發,瞳孔微微一縮。
“拿到了?”
我點頭。
他緩緩坐下,手指摩挲著布包邊緣,低聲道:“那我給你講個事。很多年前,我也遇到過一次鎖魂引……”
他聲音低沉下去,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那年冬天,我去山里追一只麂子,摔下了坡,昏死過去。醒來時天黑了,聽見遠處有人說話……其中一個聲音,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屋里沒人接話。
風從破窗縫里鉆進來,吹得燈影晃了晃。
黃師傅抬起眼,望著我們,嗓音沙啞:“因為……那聲音,像極了我自己。”黃師傅的聲音卡在喉嚨里,像被什么東西突然掐住。
屋里靜得能聽見灰塵落地的聲響。
我攥著那縷黑發,指尖發麻,冷意順著脊梁往上爬。
他盯著門口,眼神像釘死在某處,額角滲出一層細汗。
“那聲音……”他緩緩開口,嗓音干澀,“不只是像我。根本就是我。”
大嘴猛地掐滅煙頭,火星濺到地上都沒人去管。
猴子縮在墻角,嘴唇發白:“黃師傅,您……您是不是聽錯了?”
“錯不了。”黃師傅低聲道,“我在雪地里趴著,聽得清清楚楚——兩個人在說話,一個陌生,一個……是我自己。可我當時明明動不了,連哼都哼不出一聲!”
風真停了。
窗外的樹影凝固在玻璃上,像畫上去的。
臺燈的光不再晃,連空氣都沉得壓肺。
我忽然覺得手里的頭發有點燙。
就在這死寂中,門外——
不遠不近的山坡方向——
一聲輕輕的“非凡”飄了過來,像風,又不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