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四的風裹著鞭炮碎屑的焦香，女人正把曬好的臘魚掛在檐下，魚身上抹的紅曲米在陽光下泛著油光，像條凝固的胭脂河。竹籃里裝著趙剛后人送來的糯米，說“二十四磨豆腐，二十五做年糕”，米粒圓滾滾的，浸在清水里，像泡著一籃碎玉。

小孫女舉著張紅紙跑過來，紙上是她用蠟筆畫的灶王爺，胡子畫得像團棉花。“太奶奶，灶王爺要吃糖瓜啦！”她把紅紙貼在廚房墻上，漿糊順著紙邊往下淌，像灶王爺在流口水。老人坐在堂屋的太師椅上，手里轉著對核桃，核桃被盤得油亮，紋路里還嵌著點去年的糖瓜渣——是王磊當年熬糖瓜時，趙剛搶著嘗，掉在李建軍的工具箱里，后來被老人撿回來的。

“當年這院里的年味兒能飄到巷口，”老人磕了磕核桃，果仁的香混著臘魚的咸漫出來，“你李太爺爺提前半個月就給街坊寫春聯，毛筆蘸著金粉，寫‘螢火蟲照路，餛飩香滿街’；王磊的餛飩攤支起紅燈籠，糖瓜擺得像小山，說‘灶王爺吃甜了，上天多說好話’；趙剛巡邏時見了孩子就發糖果，糖紙在風里飄，像滿地的蝴蝶。”

張哥的曾孫扛著卷紅紙進來，要給院門貼春聯。“李大爺，您瞅瞅這字，”年輕人展開紅紙，上面是他寫的“三代人情暖，百年煙火香”，筆鋒歪歪扭扭，卻透著股憨勁，“跟當年張太爺求李師傅寫的那副，是不是一個意思？”

老人瞇眼瞅著春聯，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臘月二十四，三個年輕人在合租屋炸丸子。李建軍的油鍋濺起火星，王磊就舉著鍋蓋當盾牌；趙剛往丸子餡里多撒了把鹽，被兩人追著打，手里還攥著個剛炸好的丸子，喊“咸了才夠味”。窗外的雪落得輕，屋里的油香飄得遠，街坊隔著墻喊“給我留兩把”，笑聲撞在油鍋里，濺起一串金豆子。

女人在廚房蒸年糕，蒸籠里的糯米咕嘟冒泡，紅糖的甜混著桂花的香鉆出來。“你太奶奶說，年糕要蒸得黏黏的，日子才能黏糊著過，”她用筷子戳了戳年糕，“當年你王太爺爺總把第一籠年糕給孤寡老人送過去，說‘年得熱熱鬧鬧才叫年’；李太爺爺幫著劈柴，斧頭落下去，木屑飛起來像撒了把雪；趙太爺爺則在巷口支起油鍋，炸丸子給孩子吃，說‘過年就得滿嘴油’。”

孩子舉著塊糖瓜跑進來，糖瓜粘得扯絲，她踮著腳往灶王爺嘴邊送，說“快吃快吃，別說壞話”。糖絲粘在她鼻尖上，像掛了根銀絲。老人笑著幫她擦掉，指尖沾著點甜，像摸到了當年的月光。

“當年你趙太爺爺熬糖瓜總熬糊，”老人給孩子剝了塊酥糖，“李太爺爺就蹲在灶前幫他看火，說‘火大了像炭，火小了像水’；王磊則往糖瓜里摻點芝麻，說‘香得能招灶王爺多待會兒’。三個大男人圍著灶臺轉，糖稀濺在棉襖上，結成硬殼，他們卻舍不得洗，說‘這是年的印子’。”

暮色染紅檐角時，年糕蒸好了。女人把年糕切成菱形，裹上白糖，擺得像朵花。張哥的曾孫提著瓶酒進來，瓶身上貼著紅紙條，寫著“豐年”二字。“李大爺，喝兩盅？”他給老人倒酒，酒液黃澄澄的，“跟當年李師傅托人捎的米酒一個味，甜到心里頭！”

老人抿了口酒，暖意順著喉嚨往下淌，像流進了幾十年的光陰里。他望著檐下的臘魚、墻上的春聯、灶前的孩子，忽然看見三個影子在蒸汽里晃——李建軍揮著毛筆寫春聯，王磊端著糖瓜喂灶王爺，趙剛舉著丸子追孩子，影子在墻上疊著，像幅浸在蜜里的畫。

夜深時，鞭炮聲遠了些。孩子抱著塊年糕睡著了，嘴角還沾著糖渣，像只偷嘴的小松鼠。老人給她蓋好被子，聽見女人在廚房剁肉餡，咚咚的聲響混著遠處的鞭炮聲，像年在敲門。遠處的餛飩店掛著紅燈籠，王磊的后人正在包明天的餛飩，燈籠的光透過窗紙滲出來，像塊融化的蜜糖。

這蜜里有年糕的黏，有糖瓜的甜，有三代人掌心的溫度，還有那些藏在年關里的暖——李建軍的春聯，王磊的年糕，趙剛的丸子，他們把日子過成了檐下的臘魚，經了風霜，浸了咸甜，在最冷的歲末，蒸騰出滿院的香，告訴你：

“別急，團圓的日子就在灶臺上呢。”

老人對著紅燈籠輕聲說：“睡吧，明天的餃子里，包著一整年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