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冷宮中,沈清辭的指尖冰涼,唯有那枚銀針帶著金屬的寒意,刺入她的掌心,仿佛一縷寒泉順著血脈逆流而上。
燭火在墻角跳動,映得她瞳孔忽明忽暗。
針尾處,一個蠅頭小楷的“慎”字,雕刻得極深,棱角鋒利如刃,仿佛刻著無盡的警示,也像一道烙在骨上的宿命。
她將銀針湊到燭火下,火光舔舐著金屬表面,泛起一層幽藍的冷光。
忽然,她的呼吸一滯——這針,竟是中空的!
她屏住呼吸,指尖微顫,小心翼翼地轉動針尾。
一聲極輕的“咔”響,如同夜蟲振翅,一截被卷得比發絲還細的紙條,從針管內緩緩滑落,落在掌心,輕若無物。
展開紙條,上面是幾行細密如蟻的字跡:“白姑姑查藥,朱姑姑被迫登記??捎谩惼ぁ蜍摺葻o害藥名掩護,實取真藥。”墨跡微淡,卻透著一股焦灼的緊迫。
沈清辭的眸光瞬間銳利如刀,耳畔仿佛響起太醫院深處那些被焚毀的藥典在風中低語。
這不是簡單的囑咐,這是御醫署內部一套完整的暗語體系!
范太醫,不僅是在救她,更是在向她傳遞一個信號——宮中,還有他們的人。
就在她心念電轉之際,角落里的周啞婆突然有了動作。
她佝僂著身子,枯瘦的手指猛地抓起一根熄滅的炭條,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她跪在冰冷的石磚地上,粗糙的炭尖在地面劃出刺耳的“沙沙”聲,像夜雨敲打枯葉,又像某種瀕死的掙扎。
她動作又急又快,仿佛身后有鬼追索,又似在與時間賽跑。
沈清辭立刻屏息凝神地看過去。
地上,三個粗糙的圖案漸漸成形:一口井,井壁爬滿青苔,濕漉漉地反著幽光;井邊纏繞著一根老藤,藤蔓虬結,如蛇盤繞;藤旁,是一個指向自己喉嚨的小人,喉嚨處被重重劃了一道。
井、藤、喉……
剎那間,一道電光劃過沈清_辭的腦海!
她明白了!
腐骨粉之毒,陰狠霸道,蝕骨穿心,解藥必在至陰至寒之地!
這冷宮廢院之中,那口枯井深埋地脈,常年不見天日,老藤汲取地底陰濕之氣,其汁液,定能克制腐骨粉的毒性!
“小桃!”她聲音壓抑著激動,指尖微微發燙,“去,到院中枯井邊,折一段最粗壯的老藤來,越快越好!”
小桃雖不明所以,但見小姐神情凝重,不敢怠慢,立刻領命而去。
片刻后,她抱著一段濕冷的老藤沖進屋內,藤身滴著黑水,空氣中頓時彌漫開一股泥土與腐葉混合的腥氣,指尖觸之,黏滑冰涼,仿佛活物。
沈清辭取來昨日剩下的苔汁,深綠如墨,冒著細微的毒泡。
她將藤蔓用力榨出青澀汁液,滴滴墜入碗中——
“滋啦——”
一聲輕微的腐蝕聲后,原本還在冒泡的苔汁,竟迅速變得澄清如水,那股陰冷的毒氣也如煙散去,只余一絲淡淡的草木清香。
成了!
沈清辭眼中精光大盛,掌心因激動而微微出汗。
她當即將所有藤汁混入清水,熬成一碗看不出端倪的“茯苓湯”,而后喚來趙公公,沉聲道:“公公,勞您去內務府上報,就說貴妃娘娘體恤,特賞了些安神的茯苓湯給小桃調理身子。記住,務必讓白姑姑親耳聽到?!?
“貴妃賞藥”這四個字,就是最好的護身符。
趙公公心領神會,立刻前去辦理。
果不其然,那多疑的白姑姑聽聞是貴妃所賜,雖親自前來查驗,卻也只能在“茯苓湯”前聞了聞,鼻尖微皺,見無任何異味,便冷哼一聲,悻悻離去。
危機暫時解除,但沈清辭知道,這只是第一步。
次日,御藥房的朱姑姑奉命巡查各宮用藥。
行至冷宮時,她面無表情地檢查了沈清辭上報的藥單,又看了看那碗“茯苓湯”的藥渣。
當她的目光掃過藥渣中幾不可見的藤蔓殘絲時,眼底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波動,仿佛寒潭投石,漣漪轉瞬即逝,面上依舊古井無波。
登記完畢,朱姑姑轉身離去。
在經過門檻時,她腳下仿佛被絆了一下,一本厚厚的《太醫署藥典》從袖中滑落,砸在石階上,發出沉悶的“咚”聲。
她像是毫無察覺般,徑直走了。
小桃眼疾手快地將書撿起,指尖沾了灰,遞給沈清辭。
沈清辭翻開書頁,紙頁間傳來陳年墨香與樟腦混合的氣息。
一張薄薄的便箋赫然夾在其中,上面只有一行字:“每月初九,藥車經西巷,停盞茶時?!弊舟E隱忍克制,卻透著一股決絕。
沈清辭指尖捻著便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她不敢明給,便以書傳信。好一個朱姑姑。”
真正的反擊,現在才要開始。
初九當夜,月黑風高。
小桃換上一身粗布雜役的衣裳,將沈清辭早已備好的“霉苔粉”用油紙包好,揣入懷中,油紙的冷硬觸感緊貼胸口,隨心跳微微起伏。
她悄無聲息地潛入了幽暗的西巷,腳踩碎葉,發出極輕的“窸窣”聲。
果然,一輛運送藥材的馬車準時停在巷口,車夫下車去一旁的小茶棚喝茶,茶香混著酒氣飄來。
小桃如貍貓般竄出,迅速找到藥車上標有“陳皮”字樣的藥匣,木匣微潮,帶著陳年藥材的苦香。
她將那包霉苔粉塞入最底層,又用上面的陳皮仔細蓋好,指尖沾上陳皮碎屑,留下一絲辛香。
就在她準備撤離時,兩名巡夜的侍衛提著燈籠,厲聲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燈籠紅光晃動,映得她臉色忽紅忽白。
小桃心中一緊,但臉上瞬間堆滿了痛苦之色。
她急中生智,抱著肚子就地倒下,口中發出痛苦的呻吟:“哎喲……軍爺饒命……我……我肚子疼得厲害,想找個地方方便……”聲音顫抖,帶著真實的冷汗。
一名侍衛嫌惡地踢了一腳她身旁的藥匣,藥匣翻開,露出滿當當的陳皮,辛香撲鼻。
“晦氣!滾遠點!”侍衛不耐煩地揮揮手,與同伴罵罵咧咧地走了,腳步聲漸遠,燈籠紅光消失在巷口。
小桃死里逃生,連滾帶爬地回了冷宮,發絲凌亂,指尖仍沾著泥土與陳皮碎屑。
沈清辭接過那包至關重要的霉苔粉,卻沒有絲毫松懈。
她將粉末小心地分裝成十份,每一份都混入了不同的、藥性溫和無害的藥材粉末,如甘草、白術、山藥……藥香層層疊疊,交織成一片迷霧。
如此一來,即便有人查驗,也只會查出各種不同的普通藥材,徹底打亂對方的查驗邏輯。
夜深人靜,就在沈清辭以為可以稍稍喘息之時,一直沉默靜坐的周啞婆突然渾身劇烈顫抖,猛地捂住胸口,發出了不成調的嗬嗬聲,如同破舊風箱在抽動,整個人重重地倒了下去,撞在墻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沈清辭大驚,立刻上前扶住她,手指搭上她的脈搏——脈象紊亂,氣若游絲,指尖觸到她脖頸處那層粗糙的舊疤,仿佛摸到一段燒焦的樹皮。
她來不及多想,從藥箱中抽出銀針,以最快的速度刺入周啞婆的膻中、巨闕等穴位。
針尖入肉,發出極輕的“噗”聲。
隨著銀針的施入,她敏銳地察覺到,周啞婆的肺腑有極其陳舊的損傷,像是曾被烈火毒煙灼燒過,留下焦枯的痕跡,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撕裂舊傷。
許久,周啞婆的呼吸才漸漸平復,冷汗浸透衣襟,觸手冰涼。
她顫抖著伸出手,再次拿起了那根炭條,在地上,用盡全身力氣,一筆一劃,斷斷續續地寫下了塵封的往事。
二十年前,宮中驚變,太醫院陷入一片火海。
她,曾是太醫院最年輕的女醫官,為了搶救老醫正畢生心血的《千金方》殘卷,不顧一切地沖入火場。
書是搶出來了,她的聲帶卻被毒煙徹底焚毀。
老醫正在臨終前,將她托付給心腹,送入冷宮避禍,并將太醫署一脈單傳的最高心法——“地脈識藥訣”,口述給了她。
當周啞婆在地上寫下那八個字時,沈清辭如遭雷擊,耳畔嗡鳴,仿佛有無數藥典在同時翻頁。
“濕石生清,腐木藏靈?!?
這八個字,一字不差,正是奶奶從小教導她的家傳心法源頭!
原來,她沈家的醫術,竟與這二十年前的宮廷血案,與眼前這位被世人遺忘的啞婆,有著如此深的淵源!
滔天的震驚過后,是徹骨的寒意與決然。
第二日,天還未亮,沈清辭便將那八字訣連同自己的理解,工工整整地抄錄了三份。
第一份,她投入香爐,付之一炬。
火焰舔舐紙頁,青煙升騰,紙張的灰燼在爐底竟顯現出幾個淡淡的字影:“朱姑姑初九可通。”這是她用特殊藥水寫的暗號,只有她自己知道。
第二份,她小心折好,放入那個空了的針管,重新塞回藥箱夾層,命趙公公設法送還給范太醫。
而最后一份,她親手遞到了周啞婆面前,看著那雙飽經滄桑的眼睛,指尖輕觸紙頁,一字一句,輕聲道:“您不是周啞婆,您是……醫脈的守燈人?!?
周啞婆渾濁的眼中,第一次,滾落了兩行清淚,淚珠砸在炭灰上,發出極輕的“啪”聲。
與此同時,戒備森嚴的御藥房內,朱姑姑打開了退回的藥箱。
她不動聲色地取出那枚“慎”字銀針,發現了里面被替換過的新紙條。
展開一看,上面是截然不同的字跡,蒼勁有力,鋒芒畢露:“地脈清,燈不滅?!?。”
朱姑姑閉上眼,握著紙條的手微微顫抖,指尖能感受到墨跡的凸起。
良久,她睜開雙眼,眼中的猶豫與掙扎盡數褪去,化為一片堅定。
她走到一排珍稀藥材柜前,悄無聲息地將一小包用料考究的“犀角粉”,塞入了明日送往翊坤宮貴妃娘娘的藥材清單之中。
冷宮的夜,似乎比以往更加漫長。
沈清辭處理完一切,坐在床邊,看著因冒險而脫力昏睡的小桃,臉上滿是疼惜。
這丫頭,是她在這吃人的后宮里,唯一的溫暖。
燭火搖曳,將主仆二人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影子在墻上扭曲如藤。
萬籟俱寂中,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風聲,掠過枯枝,發出“嗚咽”般的低鳴。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沈清辭以為今夜便會如此在寂靜中度過時,床上的人兒,眼睫毛忽然輕輕顫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