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塊墻皮墜落時，艾麗的指甲已經(jīng)在掌心掐出三道血痕。血珠滲進(jìn)床單的霉斑里，竟讓那些灰黑色紋路活了似的，順著布紋爬向床頭——三年來每個失眠的午夜，這棟老樓都在用腐朽提醒她：父母消失的那個雨夜，實驗室墻壁上蔓延的火焰，也是這樣啃噬著一切。

陽臺傳來的“咯吱”聲帶著木質(zhì)腐朽的悶響。艾麗赤腳踩過地板，積塵在趾縫間簌簌作響，冰涼的觸感順著脊椎爬向后頸，像極了奶奶祠堂里那幅古畫中，鬼怪垂落的發(fā)絲。

霧靄漫過窗臺時，她看見了那輛黑檀木馬車。車輪碾過虛空的軌跡凝結(jié)著冰晶，在月光下折射出細(xì)碎的光，而車轅兩側(cè)的“馬”正抖落頸間的霜花——麒麟的鱗片下隱現(xiàn)狐貍的尖耳，鼻腔噴出的白霧里，細(xì)小的光點像被碾碎的星子，落在她手背上燙出紅痕。

車夫抬帽的瞬間，艾麗聽見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那張臉沒有皮膚，淡紫色的夢貘紋路在骨頭上蜿蜒，紋路間隙浮動的灰黑色剪影，忽而化作舉著鎖鏈的無常，忽而變成咧嘴笑的皮影，最終定格成她五歲那年，高燒不退時看見的鬼怪模樣——那時母親正用鈴蘭汁液給她擦額頭，說“花香能驅(qū)散噩夢”。

這車夫，人稱“夜魔”，是交易市場最古老的守門人之一。他的祖輩曾是民國時期的解夢師，因誤食夢貘內(nèi)丹獲得不死之身，卻也永遠(yuǎn)失去了皮膚，只能任由夢貘紋路在骨頭上游走。他性情乖戾卻守諾如鐵，袖口總藏著半截生銹的銅尺，那是民國時期的度量衡，據(jù)說能丈量“清醒時刻”的重量。有人說他收藏著上千個失眠者的眼球，嵌在車廂壁的絲絨暗紋里，也有人說他其實是被夢境囚禁的囚徒，黑袍下的腳踝鎖著用噩夢凝成的鐵鏈。

“用清醒時刻換他人夢境。”沙啞的嗓音裹著潮濕的霉味，車夫掀開暗紅色天鵝絨車簾，里面鋪著的絲絨上，暗紋竟是由無數(shù)細(xì)小的眼睛組成，“等價交換，童叟無欺。”

艾麗摸向口袋里的懷表。銅制表殼被體溫焐得溫?zé)幔砩w內(nèi)側(cè)刻著的“艾”字邊緣，還留著母親用指甲劃下的細(xì)小刻痕。她想起三天前在實驗室廢墟找到它時，表蓋內(nèi)側(cè)貼著片干枯的鈴蘭花瓣，紋路與懷表鏈的齒輪完美咬合。

“我要知道三年前雨夜的真相。”她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帶走我父母的人，是誰？”

車夫的皮影臉?biāo)坪跣α耍冻龇褐旯獾难例X——那顏色像極了奶奶熬制的鈴蘭蜜。“夢境里藏著所有答案。”他接過懷表時，表鏈突然繃直，鈴蘭吊墜撞在金屬表殼上發(fā)出脆響，“但記住，每個夢境都是被剪輯的真相，別在里面呼喚任何人的名字，否則……”他突然頓住，骨指指向艾麗手背上的紅痕，那里正滲出細(xì)小的血珠，“否則這些星子會鉆進(jìn)你的血管，把你變成新的‘眼睛’。”

他沒說否則怎樣。但艾麗看見他黑袍下擺掃過車轅時，那些麒麟狐馬突然豎起耳朵，喉嚨里滾出嗚咽般的低吼。

踏入車廂的瞬間，扶手內(nèi)側(cè)的透明薄膜突然收緊。無數(shù)細(xì)小的眼睛在膜內(nèi)齊刷刷轉(zhuǎn)動，瞳孔里映出她扭曲的臉，而車廂壁上的暗紋開始流動——那是無數(shù)失眠者的剪影，他們伸長手臂抓向虛空，指甲縫里嵌著與她手背上相同的紅痕。

交易市場浮在云海之上的景象，讓艾麗忘記了呼吸。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八根雷云立柱，每根都有百米高，由翻滾的深紫色雷云凝固而成，表面爬滿銀色的電光脈絡(luò)，像巨型水母的觸手在緩慢搏動。湊近了看，能發(fā)現(xiàn)雷云里裹著無數(shù)透明的繭，每個繭中都沉睡著一個失眠者，他們的睫毛上凝著冰晶，嘴角卻掛著詭異的笑。這些立柱是用一萬個“未完成的夢”澆筑而成——據(jù)說每個失眠者臨終前都會產(chǎn)生強(qiáng)烈的執(zhí)念，這些執(zhí)念與交易市場的霧靄結(jié)合，在雷暴中被電光淬煉，最終凝成永不消散的柱體。立柱頂端的雷云始終保持著即將炸開的姿態(tài)，紫色閃電在紋路里游走時，會映出繭中人臉的輪廓，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正伸出手，指甲縫里嵌著與艾麗手背上相同的紅痕。

“這些立柱是市場的秤砣。”夜漏的骨指敲了敲車廂壁，那些細(xì)小的眼睛突然眨了眨，“左邊四根稱‘遺憾’，右邊四根稱‘渴望’。你用清醒時刻換夢境時，它們會自動掂量分量，少一分都換不到真東西。”他突然扯下黑袍一角，露出底下纏繞的鐵鏈，鏈環(huán)上刻著密密麻麻的日期，“就像我這條鏈子，鎖著1943年那個姑娘的三十年，每天多銹一分，就代表她在夢里多沉淪一天。”

酒窖的橡木桶比艾麗想象中更高大，桶身布滿深褐色的年輪，每圈年輪里都嵌著細(xì)小的玻璃珠，里面封存著不同的聲音：有嬰兒的啼哭，有齒輪的轉(zhuǎn)動，還有玻璃器皿碎裂的脆響。夜漏的骨指劃過其中一只桶，桶身立刻浮現(xiàn)出那張有痣的女人臉，女人的眼淚順著木紋流淌，在桶底積成小小的水洼，倒映出實驗室的火光。“這是‘悔恨桶’。”他的聲音突然壓低，像怕被桶里的人影聽見，“她用十年清醒換了場‘從未進(jìn)實驗室’的夢，結(jié)果把自己困在1943年的火里，每天燒一次，燒了七十年。”

艾麗的目光突然被兵器庫的寒氣勾住。那柄彎月刀懸在最高的架子上，刀身泛著青灰色的光，刀紋里嵌著的人影正在掙扎，女人的啜泣聲中，清晰地夾雜著玻璃器皿碎裂的脆響——像極了父母實驗室爆炸時，她隔著電話聽見的最后聲音。刀鞘上纏著半段銀鏈，鏈墜是朵鈴蘭，花瓣上的紋路與艾麗懷表內(nèi)側(cè)的花瓣完全重合。

“別碰那刀。”夜漏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骨節(jié)硌得她生疼，“那是‘未說出口的話’化成的。1943年那個姑娘臨死前想對妹妹說‘鈴蘭根須能開鎖’，話沒說完就被火吞了，執(zhí)念附在刀上，誰碰誰就會替她喊這句話，喊到喉嚨流血為止。”他的皮影臉突然湊近，淡紫色的紋路里浮出個模糊的女孩影，“你看，她也有鈴蘭吊墜，和你的一模一樣。”

“新手建議從普通夢境開始。”車夫不知何時換上繡著暗紋的黑袍，指尖劃過酒窖的橡木桶，艾麗驚奇的發(fā)現(xiàn)，桶身立刻映出張模糊的人臉——那是個正在哭泣的女人，眼角有顆與艾麗母親一模一樣的痣。或許父母的消失真的和這里脫不了關(guān)系。艾麗心想。正在此時，艾麗卻被兵器庫的寒氣勾住腳步。最深處那柄彎月刀泛著青灰色的光，刀紋里嵌著的人影正在掙扎，女人的啜泣聲中，清晰地夾雜著玻璃器皿碎裂的脆響——像極了父母實驗室爆炸時，她隔著電話聽見最后的聲音。

當(dāng)她用懷表換得水晶球時，車夫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夢貘紋路在他指骨上慢慢蠕動，“這枚鈴蘭吊墜……”他的聲音罕見地發(fā)顫，“你曾祖母那輩，也有個姑娘帶著同樣的東西，用三十年清醒時刻，換了場永不醒來的夢。”

“快告訴我那個姑娘后來怎么了。”艾麗發(fā)瘋的喊著。“有些事我只是過客，你還要自己發(fā)現(xiàn)真相。”車夫冷冷的說。

水晶球捏碎的瞬間，蒲公英絨毛拂過臉頰。陽光草坪上，父親吹著《鈴蘭曲》的口哨走來，母親坐在野餐墊上翻書，書頁間露出的基因圖譜上，A與T、C與G的堿基對，正組成鈴蘭花瓣的形狀。

艾麗伸手去夠飄來的蒲公英，指尖卻穿過了那團(tuán)白色，越來越縹緲——她的童年草坪種滿了鈴蘭，因為母親說“這種花的根莖會朝著有光的方向生長，就像基因會記住回家的路”。

醒來時，鏡中的人影讓她倒吸冷氣。左眼尾多了道淺灰色的虛影，像用毛筆蘸了煙灰掃過，而那道虛影在鏡中微微蠕動，逐漸顯露出的眉骨輪廓，竟與相冊里曾祖母二十歲時的照片，有七分相似。照片背面，奶奶用鉛筆寫著：“1943年，鈴蘭花開時，她走進(jìn)了霧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