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寒梅落了半階雪,檐下銅鈴被風拂得輕響。內室里,夜凜指尖摩挲著茶盞沿,熱氣氤氳了他鬢角的霜色。他抬眼望向對面端坐的少女,見她一身素色襦裙,墨發僅用一支木簪綰著,眉眼間尚帶幾分初歸的青澀,終是放柔了語氣:“過幾日宮中年宴,京中官宦女眷都會去。你隨我同去罷——你姑姑……也有十年沒見你了。”
說罷,他伸手輕輕拍了拍夜聽歡的手背,掌心溫厚的暖意透過云錦袖口傳過來。“知道你剛回府,怕你拘束。”他頓了頓,目光落在窗欞外那株十年未變的老梅上,“但你既已歸了家,總該去認認親族。你姑姑夜闌,是你父親唯一的胞妹,如今在宮中……”
夜聽歡垂眸聽著,指尖無意識絞著衣角。她記得幼時姑姑總愛把她架在肩頭,去御花園摘那最艷的芍藥。十年彈指,姑姑已是當朝皇后,姑父便是那坐擁萬里江山的澹臺無咎。
“你姑父待你姑姑,是真上心。”夜凜似是想起往事,唇邊漾開淺淡的笑意,“當年他尚是皇子時,便立誓此生唯她一人。如今登了帝位,后宮當真只有你姑姑一位主子,再無旁的妃嬪。”他看向夜聽歡,眼底帶著幾分驕傲,“你姑姑還為他誕下龍鳳雙胎,太子澹臺昭明,永寧公主澹臺昭華,算來該是你表哥表姐了。”
夜聽歡抬眸時,眼尾微微泛紅。她記得姑姑繡活極好,曾為她縫過一件滿繡蝴蝶的小襖;也記得姑父當年微服來府,總愛偷偷塞給她蜜餞。只是十年隔絕,不知他們鬢邊是否也添了霜,眉眼間是否還如記憶中溫煦。
“好,女兒聽父親的。”她淺淺一笑,梨渦里盛著暖意,“許久未見姑姑姑父,也該去問聲安。”
暮色浸了庭院時,雪果然小了。原先漫天卷落的雪片,此刻化作細碎的雪粒,沾在梅枝上,倒像綴了滿枝碎玉。
夜聽歡執劍立于庭中,青鋒在暮色里泛著冷光。她身姿舒展如鶴,劍尖劃過半空時帶起簌簌雪塵,旋身、收勢,裙擺掃過階前積雪,竟未沾半分白。十年江湖漂泊,劍術早已刻入骨血,便是這般隨意練著,也自有一番颯爽風骨。
“小姐!”
院門口傳來輕快的腳步聲,伴著布料摩擦的窸窣。夜聽歡耳尖一動,眼角余光瞥見一抹青影踏雪而來,筐里疊著的錦緞在雪光下泛著流光——是幕禮從霓裳閣回來了。
她眼底閃過一絲促狹,腳下輕點,身形如柳絮般掠過去。劍穗在風中劃出弧線,待到幕禮抬眼時,那柄纏著紅綢的劍柄已穩穩停在她鼻尖前,寒氣混著少女衣袖上的梅香撲面而來。
幕禮嚇得“呀”了一聲,手里的衣筐差點脫手,踉蹌著后退半步,鬢邊的絨球發飾都晃歪了。她定了定神,見自家小姐正挑眉望她,劍眉星目里滿是戲謔,便故意耷拉下嘴角,捏著帕子捂著眼角:“小姐這是要嚇死奴婢么?奴婢還想著穿新做的浮光錦給小姐瞧瞧,這要是驚著了,怕是連針腳都要歪了。”
那委屈模樣,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夜聽歡見狀,忙收了劍,上前扶著她的胳膊,軟了語氣哄道:“是我不好,阿禮莫氣。”她伸手替幕禮理了理歪掉的發飾,指尖觸到那絨球的暖意,“你看,劍都收了,下次再不敢這般逗你了。”說罷還舉起右手,做了個起誓的模樣。
幕禮“噗嗤”笑出聲,拍開她的手:“小姐慣會哄人。快進屋試新衣裳,晚了該趕不上掌燈了。”
內室里燃著銀絲炭,暖意融融。幕禮打開衣筐,第一匹便是那紫煙色的浮光錦,在燈光下流轉著水紋般的光澤,近看才知錦面上用銀線繡了暗紋,是纏枝蓮與流云,針腳細得幾乎看不見。
“霓裳閣的老師傅說,這浮光錦是貢品,染了三十三道色,才得這般紫中帶藍的霞光色。”幕禮伺候著夜聽歡換上,指尖拂過她肩頭的繡紋,“小姐瞧瞧,多襯您的膚色。”
銅鏡里,少女身姿窈窕,紫錦曳地時如落了一片云霞。領口袖邊鑲著月白狐裘,襯得她脖頸瑩白如玉,先前素凈的眉眼被這華貴衣裳一襯,竟生出幾分驚心動魄的美。夜聽歡瞧著鏡中人,恍惚間竟有些陌生——這便是京中貴女該有的模樣么?
正怔忡著,忽聞幕禮輕喚:“小姐您看我。”
轉頭時,夜聽歡不由眼前一亮。幕禮換了身青衣浮光錦,料子比她的略淺些,像初春解凍的湖水。她本就生得眉清目秀,此刻卸了平日的粗布衣裳,換上這錦緞,鬢邊再簪一朵珠花,竟透出幾分小家碧玉的嬌俏來。
“阿禮竟這般好看。”夜聽歡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眼底滿是真切的贊嘆,“往日倒是我忽略了,咱們家阿禮也是個美人胚子。”
幕禮被她夸得臉紅,忙推著她轉回去:“小姐莫取笑奴婢了,還是您穿著最好看——皇后娘娘見了,定要歡喜的。”
年宴那日,天朗氣清。夜府門前停著烏木馬車,車簾繡著金線祥云。夜聽歡換上那身紫煙浮光錦,發間簪了支累絲嵌寶的鳳凰釵,是母親鐘離鳶親手為她插上的。
“別怕,有爹娘在。”鐘離鳶握著她的手,指尖溫軟,“你姑姑最是疼你,定不會讓你受委屈。”
夜聽歡點點頭,指尖卻還是微微發涼。她記著幼時進宮,只敢躲在姑姑身后看那金碧輝煌的大殿,如今要獨自面對滿朝文武與皇室宗親,心還是忍不住怦怦跳。
馬車碾過青石板路,行至宮門前。朱紅宮墻高聳入云,檐角琉璃瓦在日頭下閃著金光,侍衛甲胄鮮明,持戟而立,透著皇家的威嚴。夜凜走在最前,鐘離鳶挽著夜聽歡的胳膊緊隨其后,穿過一道道宮門,終于到了設宴的太極殿外。
“丞相大人到——”
尖細的唱喏聲穿透殿內的絲竹,瞬間壓下了滿室喧囂。夜聽歡隨著父母邁入殿中,腳下金磚光可鑒人,映得她裙擺上的銀線流轉如星。她下意識垂著眼,只覺無數道目光落在身上,有好奇,有探究,還有幾分不易察覺的審視。
殿上龍椅旁,澹臺無咎身著明黃龍袍,面容俊朗,眉宇間帶著君王的威儀,卻在看見他們時,眼底漾開溫和的笑意。他身旁的夜闌,鳳冠霞帔,容顏依舊溫婉,只是眼角多了幾分歲月沉淀的從容。階下兩側,立著一對少年少女,想必便是太子澹臺昭明與永寧公主澹臺昭華了——少年眉目如父,英氣逼人;少女眉眼似母,嬌俏靈動。
夜凜帶著妻女上前,撩袍跪地:“臣夜凜,攜妻鐘離氏、小女夜聽歡,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參見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快起來。”澹臺無咎抬手,聲音洪亮而溫和,目光落在夜聽歡身上,帶著幾分長輩對晚輩的慈愛,“這便是聽歡?十年不見,都長這么大了。”
夜聽歡隨著父母起身,斂衽行禮,抬眸時正撞上澹臺無咎的目光,忙彎唇露出一抹清甜的笑:“姑父,姑姑,新年安康。”
“放肆。”夜凜剛要出聲提醒她失了禮數,卻被澹臺無咎笑著打斷:“欸,自家孩子,何須這般拘謹。”他看向夜聽歡,眼底笑意更深,“聽歡既喚了姑父姑姑,往后便這么叫著,朕聽著舒心。”
夜凜忙拱手謝恩:“謝皇上。”
夜闌也溫聲開口,目光落在夜聽歡身上,帶著真切的疼惜:“一路回來定是累了,快入座吧。昭明,昭華,還不快見過你表妹?”
階下的少年少女齊齊上前行禮,聲音清朗:“見過表妹。”
夜聽歡忙回禮,抬眼時,正與他們目光相觸,忽覺心頭那點緊張散了大半——原來血脈相連的暖意,縱使隔了十年,也依舊這般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