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像被按了快進鍵的膠片電影，還沒品出滋味就播到了片尾字幕。

廖梔南把行李箱往玄關一甩，整個人陷進沙發里。空調冷氣混著七月特有的燥熱撲面而來，茶幾上那盆綠蘿蔫頭耷腦——兩個月沒人照料竟還頑強活著，像在嘲笑他短暫的自由。

他昏昏沉沉睡了不知多久，直到手機在床頭震動。瞇著眼劃開鎖屏，班群消息炸出99+未讀，最頂上那條教務處公告刺痛他的視網膜：

【高二年級返校通知：8月25日14:00——18:00前往銘德樓下報名，逾期將扣德育分】

日期顯示是三天前發的。他一個鯉魚打挺撞到了床上胡亂擺放的便攜式書桌，疼得齜牙咧嘴。窗外蟬鳴震耳欲聾，晾在陽臺的校服褲管在熱風里晃蕩，曬成深藍的布料上還留著去年冬天濺上的墨水漬。

“騙人的吧...“他掰著手指頭數日子，暑假作業還壓在書包最底層，封皮都沒拆。樓下傳來小販“紅豆冰棍“的叫賣聲，恍惚間還是放假第一天的光景。

暑假像被偷走似的，轉眼就到了尾聲。

廖梔南胡亂扒完午飯，三步并作兩步沖上樓。校服、作業、洗漱用品被他一股腦塞進背包，拉鏈差點繃開。他叼著半塊吐司面包風風火火往門口沖，鞋跟還沒提上，父親的聲音就從客廳飄來：

“都快到報名時間了，還往外跑？“

“就是去報名啊！“他鼓著腮幫子含糊應答，面包屑簌簌往下掉。

客廳突然傳來母親的笑聲：“那還不快去？第一次見你這么積極。“她的聲音裹著電視里的午間劇對白，顯得格外輕快。

推開門的瞬間，八月的陽光像一盆溫水當頭澆下。熱浪裹挾著蟬鳴撲面而來，曬得發白的路面蒸騰著扭曲的熱氣。廖梔南瞇起眼睛，突然想起書包側袋里還塞著暑假前寫的計劃表——“學會游泳““看完三本小說““每天晨跑“……字跡已經被礦泉水浸得暈開，像極了他這個糊里糊涂的暑假。

自行車筐里積了層薄灰，他用手掌胡亂抹了抹。拐過街角時，奶茶店的小黑板還寫著“暑期特惠“，幾個初中生模樣的孩子正舉著冰淇淋追逐打鬧。車鏈發出生澀的咔嗒聲，像是也在抱怨這倉促的收尾。

校門口已經排起長隊，幾個女生正湊在樹蔭下互相檢查劉海有沒有被汗濕。廖梔南低頭看了眼手機——13:47，鎖屏壁紙還是放假第一天拍的蔚藍海面。他忽然覺得胸口發悶，這感覺就像去年在海水浴場，一個浪頭打來，咸澀的海水猛地灌進鼻腔。

“高二（13）班在這里登記！“戴著紅袖章的學姐用力揮動登記表，紙頁在熱風里嘩嘩作響。他伸手去接時，發現對方指甲上還殘留著剝落的藍色指甲油，像是舍不得抹去的夏日印記。

廖梔南站在高二（13）班的門前，抬手時猶豫了一瞬。門框上歪斜地貼著半張殘破的考場號，邊角卷曲發黃，落滿了一層薄灰。他的指尖在門把手上頓了頓，蹭了一手灰，這才輕輕推開了門。

“吱呀——“

陳舊的木門發出熟悉的聲響。教室里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混合著粉塵、木質桌椅和夏日余溫的獨特氣味。陽光透過半開的窗簾斜斜地灑進來，照亮空氣中漂浮的細小塵埃。

座位還是上學期的老樣子。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桌面上還留著他臨走時刻下的淺淺劃痕——那是期末考最后一科結束時，他百無聊賴用圓規尖劃出的一個歪歪扭扭的星星。

后黑板上“期末加油“的粉筆字已經模糊不清，值日表上的名字也被暑假的潮濕空氣暈染開。講臺上放著一盒沒拆封的粉筆，包裝袋上落了一層灰，旁邊是上學期期末忘記帶走的板擦。

廖梔南走到自己的座位前，發現抽屜里還塞著幾張沒帶走的草稿紙。他抽出來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數學公式，角落里還畫著幾個潦草的卡通頭像——是上學期他和同桌上課偷偷傳紙條時畫的。

教室后門突然被推開，班主任抱著一摞新教材走了進來。她看見廖梔南時愣了一下，隨即笑道：“來得真早啊，暑假過得怎么樣？“

廖梔南捏著那張泛黃的草稿紙，突然覺得這個漫長的暑假仿佛只是一場短暫的午睡。窗外的蟬鳴依舊，陽光依舊，就連教室里粉筆灰的味道都依舊。只有桌上嶄新的課程表提醒著他，新的學期確實開始了。

“還不錯...“他輕聲回答，順手把那張草稿紙折好塞進了新發的課本里。

廖梔南看著空曠的教室，于是決定再去買一根冰棍吃。

蟬鳴聲懶洋洋地掛在窗外的梧桐樹上。廖梔南咬著冰棍慢悠悠晃回教室時，糖水已經順著木棍流到了虎口。他慌忙舔了舔手腕，抬頭發現班里不知何時已坐滿了人。

班主任正在講臺上整理花名冊，見他進來，招了招手：“正好，廖梔南，新同學坐你旁邊。“

教室突然安靜下來。站在講臺旁的女生轉過身，陽光透過她揚起的發絲，在黑板前投下細碎的光影。她拿起粉筆的姿勢很特別，拇指和食指捏著粉筆尾端，像握著支毛筆。

“蘇欣“。

粉筆與黑板摩擦出清脆的聲響，最后一筆的捺劃得又深又長，粉筆灰簌簌落在講臺邊緣。她轉身時校服衣擺輕輕揚起，露出腰間掛著的一個褪了色的香囊。

“大家好，我叫蘇欣。“她的聲音像冰棍化開的糖水，清清涼涼的。

廖梔南愣在原地，直到冰棍糖水滴到鞋面上才回過神。蘇欣已經走到他旁邊的空位，鐵皮鉛筆盒“咔嗒“一聲打開，里面整整齊齊擺著五支削好的鉛筆，筆尖都朝著同一個方向。

“你的冰棍...“蘇欣突然小聲說，“是紅豆味的？“

廖梔南低頭看了眼手里化得不成形的冰棍，糖水正順著指縫往下淌。窗外突然響起一陣格外嘹亮的蟬鳴，像是給這個意外的搭話配上了畫外音。

班主任前腳剛踏出教室，廖梔南就又坐不住了。他百無聊賴地轉著筆，目光不自覺地瞟向窗外。盛夏的陽光把小賣部的藍色雨棚曬得發白，遠遠望去像一塊融化的冰。

“喂，新同桌。“他突然用筆帽輕輕戳了戳蘇欣的手肘，“要不要去小賣部？“

蘇欣正在筆記本上謄抄課表，被他這一戳，鋼筆在紙上洇出個小墨點。她皺了皺眉，卻看見廖梔南已經半個身子探出座位，眼睛里閃著狡黠的光。

小賣部的風扇轉得吱呀作響，廖梔南熟門熟路地擠到冰柜前。“紅豆還是綠豆？“他扭頭問站在身后的蘇欣，冰柜的冷氣把他的劉海吹得亂糟糟的。

蘇欣盯著冰柜里冒著寒氣的冰棍，突然指了指最角落里的一款：“那個，老冰棍。“

廖梔南夸張地瞪大眼睛：“哇，復古派啊！“他掏出皺巴巴的零錢拍在柜臺上，“阿姨，兩根老冰棍！“

回去的路上，蘇欣小心翼翼地撕開包裝紙。陽光透過梧桐樹葉的縫隙，在她手心里投下斑駁的光影。廖梔南邊走邊咬，冰渣子沾在嘴角。

“你知道嗎，“他突然說，“這種冰棍我奶奶家后院的老井里冰過最好吃。“

蘇欣輕輕“嗯“了一聲，舌尖嘗到一絲淡淡的甜。樹上的蟬鳴突然此起彼伏，像是給這個突如其來的課間插曲配上了背景音樂……

廖梔南咬著冰棍的木棍，目光卻不自覺地追隨著蘇欣的側臉。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在她鼻梁上投下細碎的光斑，睫毛隨著眨眼的動作輕輕顫動，像蝴蝶停駐時微微振翅。

“看什么？“蘇欣突然轉過頭，冰棍在她唇邊留下一抹晶瑩。

廖梔南猛地別開臉，后頸一陣發燙。“沒、沒什么。“他支吾著，手里的冰棍木棍“咔嚓“一聲被咬斷了。

蘇欣輕輕笑了，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紙巾：“你嘴角都是糖漬。“她的手指掠過他的臉頰，帶著老冰棍特有的薄荷清香。

蟬鳴聲突然變得很遠。突然發現蘇欣的耳垂上有顆很小很小的痣，藏在碎發后面，像不小心濺上的墨點。

“走啦，“蘇欣已經轉身往教室走去，“下節是數學課。“她的馬尾辮在陽光下泛著栗色的光澤，隨著步伐輕輕搖晃，在地上投下搖曳的影子。

廖梔南站在原地，舌尖還殘留著冰棍的甜味。他摸了摸剛剛被紙巾擦過的嘴角，突然希望回教室的路能再長一點。樹影婆娑間，他看見蘇欣回頭朝他招手，發絲被風吹起。

夕陽西斜，教室里的電風扇吱呀轉著，將冰棍的甜膩氣味吹散在空氣中。廖梔南和蘇欣一前一后回到座位，手里還拿著從小賣部買來的冰棍。

“你那個要化了。“蘇欣指了指廖梔南手里的紅豆冰棍，糖水正順著他的手腕往下淌。

廖梔南慌忙舔了舔手腕：“沒事，這樣更甜。“他咧著嘴笑，露出兩顆虎牙。

蘇欣從書包里掏出一包紙巾，抽出一張遞給他：“擦擦吧，都滴到課本上了。“她的冰棍吃得很有技巧，一點都沒弄臟手。

教室里喧鬧依舊。前排的女生轉過頭來借橡皮，目光在兩人之間轉了一圈：“你們認識啊？“

“剛認識的。“蘇欣回答得很自然，一邊把化了的冰棍紙袋折成一個小方塊，精確無誤地丟進了垃圾桶。

廖梔南眼睛一亮，正要說話，班主任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同學們安靜，現在開始發新學期的課表。”但依舊沒有安靜下來。

班主任站在講臺上敲了敲黑板：“新學期第一天就這么熱鬧？“她環視教室，“接下來數學老師要來做摸底測試，看看你們暑假有沒有把知識都還給我。“

教室里頓時哀鴻遍野。班主任剛離開，數學老師就抱著一摞試卷走了進來。他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射著冷光……

晚自習的下課鈴響起時，廖梔南正盯著數學試卷最后一道大題發呆。鈴聲驚醒了昏昏欲睡的同學，教室里立刻響起此起彼伏的哈欠聲和伸懶腰的聲響。

“終于結束了...“前排的王浩轉過身，把試卷拍在廖梔南桌上，“借我抄下選擇題？“

廖梔南還沒來得及回答，一張折疊整齊的紙條就從左側滑了過來。他悄悄展開，上面是蘇欣工整的字跡：“最后那道題可以用余弦定理，你公式代錯了。“

他轉頭看向蘇欣，她已經收拾好了書包，正在往筆袋里裝鋼筆。窗外的月光透過玻璃灑在她的側臉上，睫毛在臉頰投下細小的陰影。那顆藍色星星發飾在燈光下微微反光，像夜空中真正的星辰。

“謝了。“廖梔南小聲說，把紙條塞進課本里。他注意到蘇欣的試卷上全是紅勾，最上方用紅筆寫著醒目的“98“。

教室里的同學陸續離開，有人喊著去校門口吃關東煮，有人討論著明天早讀要抽查的課文。廖梔南慢吞吞地收拾著書包，余光瞥見蘇欣正把一本《基礎天文學》塞進書包側袋。

“你也喜歡看這個？“他脫口而出。

蘇欣的手指在書脊上停頓了一下：“嗯，我爸爸是天文愛好者。“她的聲音很輕，卻讓廖梔南想起下午那根老冰棍的味道，清冽中帶著一絲甜。

走廊的燈已經熄了一半，兩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室。九月的晚風帶著些許涼意，蘇欣把校服外套的袖子拉長，蓋住了半個手掌。

“你住哪個方向？“廖梔南問，心跳突然加快了幾分。

“青山小區。“蘇欣抬頭看了看天空，“今天應該能看到織女星。“

廖梔南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校園上方的夜空清澈如洗，繁星點點。“我...我送你回去吧，順路。“他撒了個小謊，其實他家在完全相反的方向。

蘇欣沒有揭穿他，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兩人并肩走在林蔭道上，落葉在腳下發出細碎的聲響。路過操場時，蘇欣突然停下腳步：“看，天鷹座。“

她指著天空中幾顆明亮的星星，手指在夜空中劃出優美的連線。廖梔南看著她專注的側臉，月光為她的輪廓鍍上一層銀邊，連耳垂上那顆小痣都清晰可見。

“那顆最亮的是牛郎星，“蘇欣的聲音里帶著他從未聽過的熱情，“每年七夕，它和織女星會在銀河相會。“

校門口的公交站牌下，幾個同班女生正嘰嘰喳喳地討論著什么。看到廖梔南和蘇欣一起走來，她們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明天見。“蘇欣在11路公交站前停下，從書包里掏出交通卡。那顆星星發飾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像在跟廖梔南告別。

“明天...“廖梔南突然鼓起勇氣，“明天還一起去小賣部嗎？“

公交車進站的燈光照亮了蘇欣微微發紅的臉頰。她點點頭，馬尾辮在身后劃出一道弧線：“老冰棍？“

“嗯，老冰棍。“廖梔南笑著重復，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公交車門后。直到車尾燈變成遠處的一個紅點，他才轉身走向相反的方向，手心里還攥著那張寫著解題提示的紙條。

夜風拂過臉頰，帶著初秋特有的清爽。廖梔南抬頭看了看星空，突然覺得那些曾經陌生的星群，此刻都變得親切起來。他想，明天一定要問問蘇欣，那顆最亮的星星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