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三十七年的雪,比往年來得更早。
泰山府君殿的銅鶴香爐里,檀香燃得筆直,煙柱穿過雕花窗欞,在殿外的風雪里撞得粉碎。裴之清坐在案后,指尖捏著判官筆,朱砂在生死簿上洇開一個工整的“死”字。
案前跪著個披頭散發的女鬼,哭聲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的銅鈴:“大人!民婦冤枉啊!那狗官強占我家田產,殺了我丈夫和兒子,還誣陷我與人通奸!您看這生死簿,他陽壽還有三十年,憑什么……”
“憑生死簿上寫著,你陽壽當盡于今日?!迸嶂宕驍嗨曇羝椒€得像殿外凍結的池水。他翻過一頁,指尖在“王二麻子”的名字上頓了頓,“他的惡報,在七年后的霜降。屆時天雷劈頂,尸骨無存?!?
女鬼愣住了,哭聲戛然而止,只剩下難以置信的抽噎:“七年?我兒子才五歲……他連七年都等不到啊!大人,您就不能……”
“陰陽有序,生死有常。”裴之清放下判官筆,目光掃過殿內肅立的牛頭馬面,“帶下去,按流程投胎。”
女鬼被拖走時,凄厲的哭喊撞在梁柱上,碎成一片一片的怨毒。裴之清卻像沒聽見,拿起布巾擦了擦判官筆上的朱砂,動作一絲不茍,仿佛剛才只是判了一筆尋常的賬。
這是他當判官的第八百六十四年。
從秦漢交替年間那具被亂兵戳穿的軀殼里爬出來,到被泰山府君點為判官,他已經記不清看過多少這樣的場面。冤魂的哭嚎,惡鬼的獰笑,孝子的哀求,惡人的賄賂……起初還會牽動心緒,后來就只剩下麻木。
他的修為是自己掙來的。生前做小吏時,為了給一個被誣陷的老農翻案,敢抱著卷宗跪在縣衙門口三天三夜,直到被亂棍打死?;昶侨肓说馗?,不肯喝孟婆湯,硬是憑著一股“要個公道”的執念,在十八層地獄的業火里滾了三百年,又在忘川河畔守了五百年,才換來判官筆的資格。
可真當他握著這支筆,才發現“公道”這兩個字,比忘川河底的淤泥還臟。
生死簿不是鐵律。有權有勢者的名字旁,總纏著幾縷若有若無的香火,那是陽間子孫燒來的“功德”,能讓判官筆下的朱砂暈開半分;而無權無勢者的命,就像案上的宣紙,想裁就裁,想燒就燒。
他曾試著用筆尖挑開那些纏繞的香火,結果第二天,判官殿的梁上就多了三道爪痕——那是某位天神家的寵物,循著“不尊上命”的氣息來的。府君找他談話,語氣平淡:“之清,你要懂規矩?!?
規矩。
裴之清看著案上堆積如山的卷宗,忽然覺得手里的判官筆有千斤重。筆桿上刻著的“公正”二字,被朱砂浸得發黑,像兩只盯著他的眼睛。
那年冬天,他奉旨巡查人間。
江南的雪下得纏綿,卻掩不住蘇州城里的血腥味。他化身為一個游方道士,走在青石板路上,聽見茶館里的說書先生唾沫橫飛地講著“林秀才殺妻案”。
“那林秀才,嘖嘖,看著文質彬彬,心黑著呢!嫌發妻生不出兒子,就勾搭上了縣太爺的小姨子,把發妻騙到城外亂葬崗,一刀捅死了!”
“可不是嘛!那發妻娘家沒人,官府也不管,聽說連尸首都沒找著……”
“造孽??!聽說那婦人死的時候,還懷著三個月的身孕呢……”
裴之清坐在茶館角落,指尖捏著茶杯,杯壁上凝結的水珠順著指縫往下滴,在桌面上暈開一小片濕痕。他調出林秀才的生死簿,上面明明白白寫著:“陽壽七十,善終。”而他妻子的名字旁,標注著“橫死,怨氣過重,入十八層地獄受苦百年”。
他去了亂葬崗。
雪地里,一具女尸半埋在雪里,肚子高高隆起,胸口插著一把生銹的匕首。她的眼睛睜著,瞳孔里映著灰蒙蒙的天,像是在問“為什么”。
裴之清蹲下身,指尖拂過她的眼瞼。靈力探入的瞬間,無數畫面涌進他腦?!腥藴厝岬亟o她喂藥,說“補身子,好給我生個兒子”;男人在她枕邊和別的女人調笑,說“等她死了,你就是正房”;男人把她推倒在雪地里,匕首刺進胸口時,他說“別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沒用”……
最刺目的,是男人袖口露出的半塊玉佩。那玉佩上刻著的“平安”二字,和縣太爺腰間的那塊,一模一樣。
原來如此。
裴之清站起身,雪落在他的道袍上,瞬間化了。他轉身走向縣衙,每一步都踩在雪地里,發出咯吱的輕響,像極了骨頭碎裂的聲音。
縣太爺正在后堂和林秀才喝酒,見一個道士闖進來,勃然大怒:“哪里來的野道?敢闖縣衙!”
裴之清沒說話,只是抬手,指尖凝聚的陰氣瞬間化作鎖鏈,纏住了林秀才的脖子。林秀才驚恐地掙扎,嘴里發出嗬嗬的怪響,像條瀕死的魚。
“你……你是什么人?”縣太爺嚇得癱在椅子上,酒壺摔在地上,酒水濺濕了官袍。
“地府判官。”裴之清的聲音很冷,像殿外的冰,“林文秀,殺妻害子,勾結官吏,按陰律,當入拔舌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他指尖一動,鎖鏈收緊,林秀才的舌頭瞬間被陰氣絞斷,鮮血噴濺在酒桌上,染紅了那盤還沒動過的紅燒肉。
縣太爺嚇得尿了褲子,磕頭如搗蒜:“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小的有眼不識泰山……”
裴之清看著他,忽然覺得很可笑。他想起自己生前跪在縣衙門口的樣子,想起那些被亂棍打在背上的疼,想起府君說的“規矩”。
“你陽壽還有五年?!彼栈厥郑帤馍⑷?,“五年后,我親自來勾你的魂。”
說完,他轉身離開,任憑身后傳來縣太爺殺豬般的哭喊。
回到地府時,府君已經在判官殿等他了。案上的生死簿翻開著,林秀才的名字被紅筆圈住,旁邊多了一行字:“沖撞判官,罰減陽壽五十年,暴斃?!?
“你逾矩了。”府君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他該殺?!迸嶂逭f。
“生死簿上,他不該今日死?!备粗澳銊恿怂叫獭!?
“那婦人呢?”裴之清抬起頭,目光第一次帶上了刺,“她就該被白殺?她肚子里的孩子,就該連投胎的機會都沒有?”
“那是她的命?!备f,“你是判官,該守規矩。”
“規矩?”裴之清笑了,那笑聲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帶著種說不出的悲涼,“這規矩,是給誰定的?是給那些有權有勢、能買通鬼神的人定的,還是給那些被踩在泥里、連喊冤都沒人聽的人定的?”
他拿起判官筆,猛地砸在案上,朱砂濺了生死簿一臉:“我守了八百六十四年的規矩,看了八百六十四年的冤屈!這判官,誰愛當誰當去!”
說完,他解下官服上的玉帶,扔在地上。玉帶上鑲嵌的明珠滾落在地,發出清脆的響聲,像極了那些年被他判死的冤魂的最后一聲哭。
府君看著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香爐里的檀香燃盡了最后一寸。
“你可想好了?”府君問,“卸了判官位,你就只是個普通的陰神,再無執掌生殺的權柄。人間疾苦,陰間險惡,你都要自己扛。”
“我想好了?!迸嶂遛D身,一步步走出判官殿。殿外的風雪更大了,卷著他的衣袍,像一面破碎的旗。
他沒有回頭。
從那天起,泰山府君殿的判官案后,換了個新面孔。而裴之清,成了地府里的一個傳說——那個放著好好的判官不當,非要去人間“找公道”的傻子。
離開地府的第一年,裴之清住在蘇州城外的破廟里。
他脫下官服,換上粗布長衫,靠著給人看風水、寫符咒過活。有人來找他算姻緣,他看著對方命格上纏繞的爛桃花,實話實說,結果被罵“烏鴉嘴”;有人來找他驅鬼,他看到那鬼是個枉死的書生,只是想拿回自己被偷的書稿,便放了他,結果被主顧追著打,說他“騙錢”。
他漸漸明白,人間的“公道”,比地府的更復雜。不是黑就是白,不是對就是錯,在這里行不通。
那年秋天,他遇到個討飯的小姑娘,扎著兩個羊角辮,手里拿著半個發霉的窩頭,眼巴巴地看著茶館里的人吃包子。裴之清買了兩個肉包遞給她,她卻不敢接,怯生生地說:“娘說,不能隨便吃陌生人的東西,會被賣掉的?!?
裴之清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他想起那個被丈夫殺死的婦人,想起她肚子里沒出世的孩子,想起自己砸在案上的判官筆。
“我不是壞人?!彼紫律?,把包子塞進她手里,“快吃吧?!?
小姑娘咬了一大口,肉汁濺在臉上,笑得像朵向日葵:“謝謝先生!先生是好人!”
那天晚上,破廟里來了個黑影,是地府的勾魂使者。
“裴大人,府君讓我來問您,回不回去?!惫椿晔拐叩椭^,不敢看他。
裴之清坐在草堆上,看著窗外的月亮,搖了搖頭:“不回了?!?
“可您……”勾魂使者想說什么,卻被他打斷。
“這里挺好的?!彼f,“至少,我能給一個孩子兩個包子?!?
勾魂使者嘆了口氣,消失在夜色里。
裴之清在蘇州待了十年。他看著那個討飯的小姑娘長大,嫁了個老實的莊稼漢,生了三個孩子。他看著林秀才暴斃在街頭,被野狗啃食;看著縣太爺在任上貪贓枉法,最后被抄家,病死在牢里。
他沒再動過用靈力干預的念頭。他只是看著,像個旁觀者,看著人間的喜怒哀樂,看著善惡終有報——哪怕這報應來得晚,來得輕,來得不如人意。
崇禎十七年,李自成攻破BJ。
裴之清正在北方游歷,被亂兵裹挾著,一路向南。他看到城墻上掛滿了人頭,看到河里漂著浮腫的尸體,看到母親抱著餓死的孩子,面無表情地跳進冰窟窿。
人間,成了地獄。
他找了個山洞,把自己關了起來。
洞里很黑,只有一塊冰棱折射著微弱的光。他蜷縮在角落里,像只受傷的獸。那些年在地府看到的卷宗,那些在人間看到的慘狀,像潮水一樣涌過來,把他淹沒。
他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的決定是不是錯了。離開地府,來到人間,到底是為了什么?是為了看著這一切發生,卻什么都做不了嗎?
他不吃不喝,任由靈力在體內紊亂地沖撞。他的頭發開始變白,皮膚失去血色,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有時候,他會對著洞壁說話,說的都是些地府的舊事,說的都是些連自己都快忘了的名字。
“你說,我是不是很傻?”他對著空氣問,“守著規矩,至少不會這么疼?!?
空氣里沒有回答,只有風穿過洞口的嗚咽,像無數冤魂的哭嚎。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十年,也許是二十年,洞口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一個穿著粗布短打的小男孩,背著一捆柴,探頭探腦地看著洞里的他:“先生?你在這里嗎?”
裴之清抬起頭,眼神渙散,像沒聚焦的鏡子。
小男孩走進來,把手里的一個窩頭遞給他:“娘說,洞里住著個先生,好幾天沒出來了。這個給你吃。”
窩頭是冷的,硬邦邦的,還帶著點糠皮。裴之清捏著窩頭,指尖微微顫抖。
“你不怕我?”他問,聲音嘶啞得像生銹的鐵片。
小男孩搖搖頭,咧開嘴笑了,露出兩顆缺了的門牙:“娘說,先生是好人。好人不會害人的?!?
好人……
裴之清看著小男孩清澈的眼睛,忽然想起那個在蘇州城給他肉包的小姑娘,想起她臉上的笑容,像朵向日葵。
他低下頭,咬了一口窩頭。粗糧的味道刺得喉嚨生疼,卻也帶來了一絲微弱的暖意。
那天之后,小男孩每天都會來給他送吃的。有時候是半個窩頭,有時候是一碗野菜湯,有時候什么都沒有,就坐在他身邊,絮絮叨叨地說村里的事——誰家的雞下了蛋,誰家的牛生了崽,誰家的姑娘要出嫁了。
裴之清開始慢慢走出山洞。他幫村里的人看風水,選墳地,不求回報,只求一口飯吃。他不再用靈力,就用自己當判官時學的那些看相、卜卦的本事,倒也混得下去。
他看著小男孩長大,娶了媳婦,生了孩子。看著村里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著他們在饑荒年互相接濟,看著他們在豐收年敲鑼打鼓。
原來人間,不只有“人吃人”的惡,還有這樣瑣碎的、溫暖的善。
他開始慢慢找回“活”的感覺。他會在春天去山上采野菜,會在夏天坐在樹蔭下聽蟬鳴,會在秋天幫村里人收莊稼,會在冬天坐在火塘邊,聽老人講過去的故事。
他的頭發依舊是白的,但眼神里有了光。他的臉上有了皺紋,但嘴角偶爾會帶上笑意。他不再是那個面無表情的判官,也不再是那個自閉在山洞里的枯槁老人,他成了一個……有點像人的神。
時間一年年過去,朝代更迭,世事變遷。
他見過洋人的船堅炮利,見過火燒圓明園的濃煙,見過辛亥革命的槍聲,見過日軍鐵蹄下的焦土。他依舊是個旁觀者,只是不再麻木。他會在看到流民時,悄悄留下一些銅錢;會在看到侵略者時,用微弱的靈力讓他們摔一跤,崴個腳;會在看到那些為了家國而戰的人時,在心里默默說一句“保重”。
他漂泊了很多地方,從南到北,從東到西。他住過破廟,住過山洞,住過客棧,住過租界里的洋樓。他學會了說洋文,學會了用火柴,學會了看報紙,學會了騎自行車。
他看著人間一點點變化,看著馬車變成汽車,看著油燈變成電燈,看著信件變成電話。那些曾經覺得遙不可及的“未來”,就這樣一步步走到了眼前。
1949年,新中國成立。
裴之清站在天安門廣場外,看著游行的人群舉著紅旗,歡呼著,跳躍著。他們的臉上帶著劫后余生的疲憊,更帶著對未來的希望。
他忽然覺得,自己漂泊了這么多年,好像一直在等這一天。
等一個不再“人吃人”的時代,等一個普通人也能有尊嚴地活著的時代。
那天晚上,他找了個小酒館,點了一盤花生米,一瓶二鍋頭。他很少喝酒,那天卻喝了不少。酒入喉辛辣,卻也暖了胃,暖了心。
“老板,結賬。”他放下酒杯,掏出錢包。
老板是個五十多歲的大叔,笑著擺了擺手:“不用了!今天新中國成立,高興!這頓我請了!”
裴之清看著他臉上的笑容,忽然想起那個在蘇州城給他肉包的小姑娘,想起那個在山洞里給他窩頭的小男孩。
原來,溫暖一直在。
1980年的北京,胡同里飄著煤煙和油條混合的味道。
裴之清站在一個四合院門口,看著門楣上那塊褪色的牌匾——“京華報社”。這是他托一個老朋友找的地方,據說以前是家報社,后來倒閉了,一直空著。
房東是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拄著拐杖,瞇著眼睛打量他:“你要租這院子?”
“是。”裴之清點點頭,“我想辦個……事務所?!?
“事務所?”老太太笑了,露出沒剩幾顆牙的牙床,“現在的年輕人,花樣真多。行吧,租金便宜點,你把院子收拾干凈就行。”
“謝謝您?!迸嶂寰狭艘还?
老太太擺擺手,轉身走了,嘴里嘟囔著:“這院子啊,以前住過個記者,為了報道煤礦的事,被人害死了……唉,也是個好人……”
裴之清走進院子,院子里雜草叢生,墻角堆著些破爛,窗戶紙破了好幾個洞。但他看得出來,這院子的風水很好,藏風聚氣,是個能安心待著的地方。
他擼起袖子,開始收拾院子。除草,掃地,修窗戶,糊墻紙。他的動作不快,但很穩,帶著一種長年累月沉淀下來的耐心。他的靈力還在,只是很少用,他更習慣用自己的雙手,一點點把這個院子變成“家”。
他從舊貨市場淘來一張舊木床,一張書桌,一把椅子。他買了鍋碗瓢盆,買了油鹽醬醋。他在院子里種了幾盆花,雖然不知道能不能養活。
一切收拾妥當后,他在門口掛了塊牌子,上面寫著“人間異聞社”。
沒有剪彩,沒有祝賀,只有胡同里孩子們好奇的打量。
他開始接一些“活”。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幫張大媽找跑丟的貓,幫李大爺看看為什么總做噩夢,幫王姑娘驅驅家里的“臟東西”。
他收費不高,有時候甚至分文不取,只求對方給個笑臉,或者送點自家種的蔬菜。
他依舊喜歡做飯。他學會了做紅燒肉,做糖醋排骨,做西紅柿炒雞蛋。他的廚房里總是飄著香味,吸引著胡同里的孩子們扒著門縫往里看。
他還學會了用電腦,學會了上論壇。他給自己注冊了個賬號,叫“人間執事001”,在上面發布一些“業務說明”,接一些來自陌生人的委托。
有人嘲笑他封建迷信,有人罵他招搖撞騙,他都不在意。他只是安安靜靜地做著自己的事,像一顆埋在土里的種子,不聲不響,卻在慢慢生根發芽。
2005年的一個雨夜,他收到一條私信。
“先生,西郊亂葬崗好像有問題,我晚上經過那里,總聽到嬰兒的哭聲……”
裴之清看著屏幕上的文字,指尖在鍵盤上頓了頓。他想起自己當判官時看過的卷宗,想起那些被棄在亂葬崗的女嬰,想起她們微弱的哭聲,像針尖一樣扎在心上。
他關掉電腦,拿起墻角的藤箱,走出了院子。
雨下得很大,砸在傘面上,發出噼里啪啦的響。他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身影被路燈拉得很長。
路過城隍廟時,他停下了腳步。
供桌底下,蜷縮著一個黑影。黑袍破爛,后背冒著灰煙,渾身散發著濃重的怨氣,卻又帶著一絲微弱的、不肯熄滅的光。
裴之清蹲下身,看著那雙在黑暗里依舊銳利的眼睛。
他認出了他。
慕云景,以枉死女嬰怨氣凝聚而成的邪神,實力強悍,卻總在暗中護著那些和他身世相似的孩子。地府的卷宗里,關于他的記錄有厚厚一疊,罪名是“私斗”、“擾亂陰陽”,卻從未有過“害命”的記錄。
是個……和他一樣,有點傻的家伙。
“這里漏雨,換個地方躺?”裴之清開口,聲音在雨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供桌底下的黑影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地府的人?來收我?”
裴之清搖了搖頭,拿出一粒漆黑的藥丸:“救你?!?
他看著慕云景警惕的眼神,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個在蘇州城接過他肉包的小姑娘,想起那個在山洞里遞給她窩頭的小男孩。
原來,有些東西,是刻在骨子里的。哪怕卸了判官的職,哪怕在人間漂泊了幾百年,他還是想伸出手,拉那些“不該死”的人一把。
慕云景最終還是跟著他回了院子。
看著那個渾身是傷、卻依舊嘴硬的邪神趴在床上,乖乖讓他換藥,裴之清忽然覺得,這個“人間異聞社”,好像不再那么冷清了。
他走進廚房,開始燒水,準備給慕云景熬藥。爐火跳動著,映在他的臉上,帶著一種久違的、溫暖的光。
窗外的雨還在下,但院子里,卻仿佛有了春天的氣息。
他知道,這只是個開始。
未來還有很多事要做,還有很多“異聞”要去探尋,還有很多“公道”,要在這人間,一點點找回來。
而他,不再是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