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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暮云景·殘燼

光緒二十七年的雨,總帶著股洗不掉的鐵銹味。

慕云景蜷縮在城隍廟坍塌的供桌底下,聽著檐外雨珠砸在碎瓦上的脆響,像極了那些年在亂葬崗聽慣的骨殖碎裂聲。祂的氣息正順著后背的傷口往外漏,不是血,是比血更稠、更冷的怨氣——那是祂賴以存在的根本,此刻卻像被戳破的漿糊罐,沿著青磚縫隙滲進土里,在地面暈開一片轉瞬即逝的灰霧。

“咳……”祂低低地嗆了一聲,喉間涌上的不是腥甜,是無數女嬰啼哭的尖嘯。這是祂誕生以來最狼狽的一次,比建安三年被道士用桃木釘穿琵琶骨還慘,比萬歷年間被一群自詡“替天行道”的修士圍殺還狼狽。

因為那時候的敵人,至少光明正大。

后背的傷口還在發燙,那是被“同類”的怨氣灼燒的痕跡。祂想起半個時辰前在城郊義莊的場景:自己剛撕碎第三只吸食孕婦精氣的魅鬼,轉身就被熟悉的怨氣釘穿了肩胛骨。動手的是蒼厲,那個和祂一起在東漢末年的棄嬰坑誕生、一起熬過魏晉南北朝的兵燹、一起看著無數女嬰在“溺女井”里睜著眼沉底的邪神。

“為什么?”祂當時甚至忘了疼,只是看著蒼厲那張由無數女嬰面孔重疊成的臉,第一次覺得那些本該共鳴的怨氣如此刺耳。

蒼厲的聲音像無數根細針,扎進祂渙散的意識里:“景哥,你太礙眼了。”祂說,“我們是怨氣生的,就該讓這世道欠我們的,加倍還回來。你偏要守著那些破規矩,護著那些遲早會拋棄女兒的凡人……你以為你是誰?菩薩嗎?”

周圍還有其他邪神的氣息,都是祂這些年收攏的、自認“志同道合”的同類。祂們曾一起約定,只誅惡,不害善,只討還那些欠下血債的命,不動無辜者分毫。可剛才,祂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有三道怨氣從側后方襲來,帶著熟悉的、祂親手為祂們凈化過的靈息。

背刺。

這個人間的詞,此刻精準地剜著祂的神核。祂想起自己為了護著一個被重男輕女的爹扔進河里的女嬰,硬接了龍虎山天師的三道雷法;想起為了阻止蒼厲屠村報復,斷過自己半條胳膊的怨氣;想起那些祂以為能交托后背的“同類”,曾趴在祂耳邊說:“景哥,有你在,我們就不算怪物。”

原來怪物,從來都在自己人堆里。

雨越下越大,城隍廟的橫梁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慕云景感覺到自己的意識在下沉,那些構成祂形體的怨氣開始潰散,像被雨水沖散的墨汁。祂看到無數模糊的影子在眼前晃——有東漢末年被裹在破布里扔進亂葬崗的,有唐代被藥死的,有宋代被溺死在馬桶里的,還有前幾年,在這城里大戶人家后院井里發現的、堆成小山的嬰骨……

這些都是祂的骨血,是祂存在的意義。可現在,祂連護著自己都做不到。

“要栽了啊……”祂自嘲地勾了勾嘴角,牽動了傷口,又是一陣劇痛。也好,或許這樣消散了,反而能回到最初的狀態,變回那團無知無覺的怨氣,不用再看那些背叛,不用再守那些可笑的規矩。

供桌外傳來腳步聲,很輕,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壓過了雨聲和祂耳邊的啼哭。那不是凡人的腳步,也不是邪神或鬼怪的,倒像是……某種更古老、更沉靜的東西在移動。

慕云景猛地繃緊了神經,殘存的怨氣瞬間凝聚成防御的形態。祂現在就是塊砧板上的肉,但哪怕是死,祂也得看清是誰來收尸。

腳步聲停在了供桌前。

一只手伸了進來,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凈整齊,手腕上搭著塊半舊的青布帕子。那只手沒有碰祂,只是輕輕拂去了供桌邊緣的灰塵,動作慢條斯理,帶著種不合時宜的整潔感。

然后,一個聲音響起,不高,卻像冰錐敲在玉磬上,清冽得能穿透雨幕:“這里漏雨,換個地方躺?”

慕云景瞇起眼,透過供桌的縫隙看向外面。

雨幕里站著個男人,穿一身洗得發白的月白長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皮膚在昏暗天光下泛著冷白。他背著一個半舊的藤箱,箱子上用紅漆寫著個模糊的“判”字,被雨水洇得快要看不清了。他的頭發用一根木簪束著,幾縷濕發貼在額角,眼神很淡,像看一塊石頭似的看著供桌底下的祂。

是陰司的氣息。

慕云景瞬間認出了這種味道——那是泰山府君殿的檀香混著黃泉的水汽,是判官筆劃過生死簿的墨香,是她在陰間游蕩時最警惕的氣息。可眼前這人身上的陰司氣很淡,淡得像被人間煙火熏過幾十年,只剩下一點若有若無的底子。

“地府的人?”慕云景的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來收我?”祂笑了笑,牽動傷口又疼得倒抽氣,“正好,省得我自己散了。”

男人沒回答,只是蹲下身,視線和祂平齊。他的眼睛很亮,瞳孔深處像沉著兩潭古井,能照見祂此刻狼狽的模樣——黑袍被怨氣燒得破爛,后背的傷口還在冒灰煙,頭發亂糟糟地粘在臉上,哪里還有半分“最強邪神”的樣子。

“你是慕云景?”男人忽然問,語氣平淡得像在念一個普通的名字。

慕云景愣了一下。祂的名字,除了那些“同類”,只有極少數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知道。地府的人……會在意一個邪神的名字?

“是又怎樣?”祂警惕地盯著對方,“要動手就快點,小爺沒力氣陪你耗。”

男人卻搖了搖頭,伸出剛才那只手,指尖懸在祂后背的傷口上方半寸處。一股溫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量涌了過來,不是陽間的靈力,也不是陰間的陰氣,而是一種……像是用毛筆蘸著朱砂,輕輕在傷口上描了道符的感覺。灼燒感瞬間減輕了大半,潰散的怨氣也像是被無形的線牽住,不再往外漏。

“你干什么?”慕云景驚得想后退,卻被對方按住了肩膀。那力道很穩,帶著種久居上位的壓迫感,讓祂動彈不得。

“救你。”男人言簡意賅,收回手,從藤箱里拿出個青瓷小瓶,倒出一粒漆黑的藥丸,“吃了。”

藥丸散發著泥土和草木灰的味道,慕云景聞了聞,瞳孔一縮:“這是……往生土?你瘋了?用陰司的至寶救一個邪神?”

往生土是泰山府君座下的泥土混合輪回池底的淤泥煉成的,能修補魂魄,穩固靈體,是地府用來獎勵有功陰差的寶貝。祂當年為了搶半塊給一個快魂飛魄散的枉死女嬰,差點被十殿閻羅聯手鎮壓。

男人像是沒聽到祂的話,只是拿著藥丸,眼神平靜地看著祂。雨水順著他的發梢滴下來,落在青石板上,暈開一小圈深色的水漬。

慕云景盯著那粒藥丸,又看了看男人毫無波瀾的臉。祂想不通,地府的人,還是個一看就身份不低的(能拿出往生土的絕不是小吏),為什么要救祂?是圈套嗎?可祂現在這副樣子,連捏死一只螞蟻的力氣都沒有,有什么值得對方算計的?

“不吃?”男人挑眉,語氣里終于帶了點情緒,像是覺得有點麻煩,“那我喂你?”

“不必。”慕云景咬咬牙,搶過藥丸塞進嘴里。藥味很苦,帶著股陳腐的土腥氣,滑進喉嚨卻瞬間化作一股暖流,順著四肢百骸散開,剛才還在叫囂的傷口突然就安靜了,潰散的怨氣也開始緩慢地回籠。

祂看著男人站起身,拍了拍長衫上的灰,動作一絲不茍,仿佛剛不是在救一個邪神,而是在路邊撿了塊礙眼的石頭。

“能走嗎?”男人問。

慕云景嘗試著動了動,后背還是疼,但至少能站起來了。祂扶著供桌慢慢起身,才發現自己比對方矮了小半個頭,得微微仰頭才能看清對方的臉。這讓祂有點不爽,祂活了一千八百多年,除了面對那些上古神祇,還沒對誰低過頭。

“去哪?”祂問,語氣依舊不善,但沒再帶敵意。

男人指了指城隍廟外的雨巷:“我剛在這附近租了個院子,你去那邊養傷。”

“你到底是誰?”慕云景忍不住追問,“地府的判官?為什么要救我?”

男人提著藤箱往外走,雨絲打在他的長衫上,留下密密麻麻的深色斑點。他走出幾步,才回頭看了祂一眼,淡淡道:“裴之清。前判官。”

頓了頓,他補充了一句,像是解釋,又像是在說給自聽:“看你順眼。”

慕云景愣在原地,看著那個自稱裴之清的前判官走進雨幕里,背影挺直得像桿秤。

看你順眼?

祂活了這么多年,聽過無數種理由——怕祂的,恨祂的,想利用祂的,唯獨沒人說過“看你順眼”。尤其是一個前地府判官,對一個以怨氣為生的邪神說這種話。

雨還在下,城隍廟的橫梁終于“咔嚓”一聲斷了,濺起滿地碎瓦。慕云景低頭看了看自己還在冒灰煙的后背,又看了看裴之清消失的方向,忽然覺得,或許……不忙著消散,也不是不行。

祂深吸一口氣,拖著還沒完全恢復的身體,跟了上去。

二、人間

裴之清租的院子在老城區的巷尾,是座典型的四合院,墻皮斑駁,門楣上還掛著塊褪色的牌匾,隱約能認出是“某某報社”的字樣。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迎面是個小小的天井,角落里堆著幾盆半死不活的綠植,倒是掃得干干凈凈,連一片落葉都沒有。

“左邊廂房,自己收拾。”裴之清把藤箱放在正屋門口,指了指左邊一間掛著藍布門簾的屋子,“我去燒點水。”

慕云景走進廂房,發現里面居然出乎意料的整潔。一張舊木床,一張書桌,一把椅子,都是些老物件,卻擦得锃亮,連床鋪上的被褥都疊得方方正正,帶著陽光曬過的味道。這味道讓祂有點不自在——祂習慣了陰濕和腐朽,陽光的味道總讓祂覺得像在被灼燒。

祂脫下破爛的黑袍,露出后背猙獰的傷口。那傷口不是血肉模糊的樣子,而是像一塊被強酸腐蝕過的黑炭,邊緣還在微微蠕動,偶爾有細小的灰煙飄出來,那是被蒼厲的怨氣污染的部分。祂試著調動自己的怨氣去修復,卻發現那些被污染的地方像塊頑石,怎么也融不進去。

“嘖。”祂低罵一聲,蒼厲那家伙,是真打算讓祂徹底散了啊。

正煩躁著,門簾被掀開,裴之清端著個托盤走進來。托盤上放著個粗瓷碗,一碗冒著熱氣的黑乎乎的東西,還有一卷繃帶和一個小瓷瓶。

“先換藥,再喝藥。”裴之清把托盤放在書桌上,打開瓷瓶,里面是墨綠色的藥膏,散發著草藥和淡淡的檀香混合的味道,“這是我用忘川水和鎮魂草調的,能壓制你傷口里的戾氣。”

慕云景挑眉:“你倒是準備得齊全。”像是早就知道祂會受傷似的。

裴之清沒解釋,只是示意祂趴到床上。慕云景猶豫了一下,還是照做了。后背的傷口被碰到時,祂忍不住繃緊了身體,卻感覺到對方的動作很輕,帶著一種奇異的穩定感,藥膏抹在傷口上,沒有灼燒感,反而涼絲絲的,很舒服。

“你為什么從地府辭職?”慕云景趴在枕頭上,看著墻上斑駁的墻皮,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祂實在想不通,地府判官是何等尊位,執掌生殺,受萬鬼敬畏,怎么會跑到人間,租這么個破院子,還救了祂這么個邪神。

裴之清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繼續換藥,聲音聽不出情緒:“看膩了。”

“看膩了?”慕云景嗤笑一聲,“看膩了生死簿?看膩了輪回?還是看膩了那些跪在你面前求你改命的鬼魂?”

祂見過地府的樣子,陰森,冰冷,規矩森嚴。判官們坐在高高的案后,用朱砂筆在生死簿上勾勾畫畫,面無表情地看著鬼魂們哭嚎、哀求、掙扎,仿佛在看一群螻蟻。祂一直以為,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佛和陰司官吏,都是沒有心的。

“嗯。”裴之清應了一聲,語氣平淡,“看膩了那些寫好的命,看膩了那些改不了的冤。”他頓了頓,像是想起了什么,“有個女鬼,乾隆年間的,被丈夫誣陷通奸,沉了塘,死前還懷著三個月的身孕。她的陽壽本該還有五十年,卻被丈夫買通了勾魂的鬼差,提前勾了魂。到了地府,我查生死簿,證據確鑿,本該讓她投個好胎,讓那男人下十八層地獄。”

他的聲音很平靜,像在說別人的故事:“可那男人的祖宗是開國功臣,在地府掛了名,判官司的頭兒親自打招呼,讓我壓下去。那女鬼最后只能帶著怨氣投胎,成了個癡傻兒,不到十歲就夭折了。”

慕云景沉默了。這種事,祂見得太多了。人間有不平,陰間……也未必公正。

“我當了九百八十二年判官。”裴之清用繃帶輕輕纏住祂的后背,動作依舊很穩,“看了九百八十二年的不公。有一天,我看著案上堆積如山的卷宗,忽然覺得,這判官當得,還不如人間一個說書先生有用。至少說書先生,還能把那些冤屈編成故事,讓聽的人罵一句‘該死’。”

所以,他就辭了?

慕云景覺得這人簡直瘋了。神位在身,壽元無盡,就因為“看膩了”,就把一切都扔了?跑到這人間,當一個……凡人?

“那你現在想干什么?”祂問。

“辦個事務所。”裴之清收拾好托盤,語氣里終于帶了點煙火氣,“就叫‘人間異聞社’。接點活,賺點錢,順便……管點陰間和陽間都不管的事。”

慕云景轉過頭,看著裴之清。他正站在書桌前,背對著祂,陽光透過窗欞照在他身上,給他周身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邊。他的長衫洗得發白,卻依舊整潔,頭發束得一絲不茍,連背影都透著股嚴謹的味道。

這樣一個人,居然想管那些“沒人管的事”?

“你管得過來嗎?”慕云景嗤笑,“人間的怪事多了去了,邪祟、精怪、還有……像我這樣的邪神。你一個前判官,沒了地府的職權,憑什么管?”

裴之清轉過身,看著祂,眼神里帶著點笑意,很淺,卻真實存在:“憑我活了兩千多年,認識幾個能打的朋友。”他頓了頓,目光落在祂身上,“比如,一個雖然被背刺了,但實力依舊能排進三界前百的邪神。”

慕云景的心猛地一跳。

祂知道自己強,那些年在陰間闖下的名聲不是假的,但祂從未想過,會有人用這種語氣,把祂當成“能打的朋友”。尤其是在祂剛剛被最信任的同類背叛,最狼狽不堪的時候。

“我是邪神。”祂強調道,語氣生硬,“以怨氣為生,殺人如麻,你不怕我哪天把你這破院子拆了,把你也當成怨氣吞了?”

裴之清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卻像雨后初晴的天,干凈得讓人意外:“你要是想吞我,剛才在城隍廟就動手了。”他走到門口,掀起門簾,“藥在桌上,記得喝。我去做飯,晚上吃紅燒肉。”

紅燒肉?

慕云景看著他消失在門簾后的背影,又看了看書桌上那碗黑乎乎、還冒著熱氣的藥,忽然覺得,這人間,好像和祂想象的不太一樣。

接下來的日子,慕云景就在這四合院里住了下來。裴之清說到做到,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打掃院子,然后出去采買,回來就鉆進廚房搗鼓。祂一個邪神,居然過上了“飯來張口”的日子,這讓祂很不適應,卻又該死的……有點習慣。

裴之清的廚藝好得驚人。祂吃過龍肝鳳髓(雖然是搶來的),也嘗過陰間的玉露瓊漿,卻從沒覺得哪種吃食,能比得上裴之清做的一碗陽春面。面條筋道,湯頭清亮,撒上一把蔥花,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卻讓祂這個只靠怨氣生存的邪神,都覺得胃里暖暖的。

“你以前在地府,也做飯?”某天晚飯時,慕云景忍不住問。桌上擺著一碟紅燒肉,一碟清炒時蔬,還有一碗冬瓜湯,香氣撲鼻。

“嗯。”裴之清給祂夾了塊肥瘦相間的紅燒肉,“判官值夜班的時候多,陰間的吃食太寡淡,就自己帶點干糧。后來嫌干糧難吃,就學著做了。”

慕云景嚼著紅燒肉,肉香在嘴里化開,帶著點甜味,是祂從未嘗過的味道。祂忽然想起蒼厲,想起那些“同類”。祂們在一起時,從來都是爭搶祭品,吞噬怨氣,哪里有過這樣圍坐在一張桌上,安安靜靜吃飯的時候?

“你那個事務所,就你一個人?”祂問。

“現在是。”裴之清喝了口湯,“以后……可能會再多一兩個。”

慕云景沒說話,低頭扒拉著碗里的飯。祂的傷口在裴之清的藥和……某種不知名的照料下,恢復得很快。被污染的部分雖然還沒完全清除,但已經不再擴散,怨氣也穩定了許多。祂知道,自己該走了。

祂和裴之清,本就不是一路人。一個是前地府判官,一個是邪神;一個想在人間做點“正經事”,一個習慣了打打殺殺。祂留在這里,算什么?

可真要走的時候,祂又有點猶豫。

這院子很安靜,每天早上能聽到隔壁院子的雞叫,中午有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晚上能聞到裴之清做飯的香味。這種安穩,是祂活了一千八百多年,從未有過的。

“在想什么?”裴之清收拾著碗筷,看祂對著空碗發呆。

“沒什么。”慕云景站起身,“我傷好得差不多了,明天就走。”

裴之清洗碗的動作頓了一下,沒回頭:“去哪?”

“不知道。”慕云景說,“找蒼厲算賬,或者……找個沒人的地方待著。”

裴之清把洗好的碗放進碗柜,擦干手,轉過身看著祂:“你打不過蒼厲。”

慕云景皺眉:“你什么意思?”

“他聯合了其他邪神背叛你,肯定做好了準備。”裴之清語氣平淡,“你現在雖然恢復了些,但根基受損,回去就是送死。”

“那又怎樣?”慕云景的火氣上來了,“難道就因為他背刺我,我就躲著?我慕云景還沒這么窩囊過!”

“我沒說讓你躲著。”裴之清看著祂,眼神很認真,“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留下來。”

慕云景愣住了。

“我的事務所缺個人。”裴之清說,“你實力強,能打,正好合適。等你傷徹底好了,我們再去找蒼厲算賬。”他頓了頓,補充道,“算完賬,你想走想留,都隨你。”

慕云景看著他,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留下來?和一個前地府判官一起,辦那個什么“人間異聞社”?

祂想起自己這些年的所作所為,想起那些被祂護住的女嬰,想起那些祂殺掉的惡徒,想起蒼厲說的那句“你以為你是誰?菩薩嗎?”

或許,祂不是菩薩,也當不了什么好人。但祂至少知道,什么是對,什么是錯。

“我是邪神。”祂再次強調,像是在提醒對方,也像是在提醒自己,“我雙手沾滿血腥,跟你一起辦事務所,會壞了你的名聲。”

裴之清笑了笑,那笑容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我一個辭了職的判官,在人間租個破院子,還救了個邪神,早就沒什么名聲好在乎的了。”他走到門口,打開門,外面的月光照進來,落在他身上,“而且,誰說邪神就不能做點正經事了?”

慕云景站在原地,看著裴之清的背影被月光拉長,忽然覺得,那些被背叛的痛苦,那些對未來的迷茫,好像都在這一刻,變得不那么重要了。

祂活了一千八百多年,一直以為自己的路只有一條——在怨氣里掙扎,在殺戮中生存。可現在,有人告訴祂,或許……還有別的路可以走。

“喂。”祂開口,聲音有點干澀,“那個……事務所的活,累不累?”

裴之清回過頭,眼里帶著笑意:“還好。偶爾需要打架,大部分時間……可能需要你幫忙搬搬東西。”

慕云景看著他,嘴角不受控制地勾起一抹笑,帶著點釋然,也帶著點連祂自己都沒察覺的期待。

“行吧。”祂說,“小爺就暫時屈尊,陪你玩玩。”

月光透過窗戶,照在空蕩的飯桌上,也照在兩個截然不同的身影上。一個前地府判官,一個被背叛的邪神,在這座人間的破院子里,達成了某種奇異的共識。

人間異聞社,終于有了第一個成員。

三、余音

慕云景留下來的第二天,就被裴之清派了個“任務”——打掃院子。

祂看著院子角落里那幾盆半死不活的綠植,又看了看手里的掃帚,覺得自己這個“最強邪神”的尊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

“裴之清,你故意的吧?”祂拿著掃帚,氣沖沖地闖進正屋。

裴之清正坐在書桌前,手里拿著一本線裝書看得入神,桌上還放著一疊稿紙,上面寫著些密密麻麻的字,像是在寫什么報道。聽到祂的聲音,他抬起頭,推了推鼻梁上突然出現的金絲眼鏡(慕云景昨天還沒見他戴過):“院子該掃了。”

“我是來幫你打架的,不是來給你當雜役的!”慕云景把掃帚扔在地上,“你信不信我把這院子拆了?”

裴之清沒理祂的威脅,只是指了指稿紙上的內容:“我打算讓事務所明面上開個記者站,接點正經的新聞報道,賺點人間的錢。你看這條,城南的孤兒院缺過冬的煤,報道出去,說不定能籌點款。”

慕云景湊過去看了看,稿紙上的字跡工整有力,條理清晰,把孤兒院的困境寫得清清楚楚,卻又不帶過多的煽情,反而讓人覺得真實可信。

“你還會寫這個?”祂有點意外。

“以前在地府,寫過不少卷宗。”裴之清合上稿紙,“差不多,都是陳述事實而已。”

慕云景看著他,忽然覺得,這個前判官,好像比祂想象的要復雜得多。他會做飯,會收拾家務,會寫新聞報道,還戴著一副看起來就很斯文的眼鏡……怎么看都不像個能和邪神打交道的人。

“那也不能讓我掃地啊。”祂嘟囔了一句,語氣軟了下來。

“你總不能一直待在屋里養傷。”裴之清站起身,撿起地上的掃帚,塞回祂手里,“活動活動,對恢復有好處。”他頓了頓,補充道,“中午給你做糖醋排骨。”

慕云景:“……成交。”

于是,堂堂最強邪神,就這么拿著掃帚,在院子里掃了一上午的地。陽光照在身上,有點暖,也有點癢,祂卻沒像以前那樣覺得難受。祂看著自己掃得干干凈凈的天井,看著那些被祂澆了水后似乎精神了點的綠植,心里居然有種……奇怪的滿足感。

中午的糖醋排骨果然很香,酸甜可口,慕云景吃了滿滿兩大碗飯。吃完飯,裴之清去廚房洗碗,祂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著墻角的陽光發呆。

祂想起蒼厲,想起那些背叛祂的同類。祂們總說,怨氣就該用來毀滅,就該讓那些傷害過祂們的人付出代價。可祂現在,卻在一個前判官的院子里,掃著地,吃著糖醋排骨,甚至還在想,那個孤兒院的煤,能不能籌到。

這算什么?

“在想蒼厲?”裴之清走過來,遞給祂一杯熱茶。茶水冒著熱氣,散發著淡淡的茶香。

慕云景接過茶杯,指尖被燙了一下,卻沒松手:“嗯。”

“遲早要解決的。”裴之清在祂身邊坐下,看著院子門口,“但不是現在。”

“你好像一點都不怕祂們找上門來?”慕云景問。祂知道,蒼厲那些人要是知道祂還活著,肯定會再來的。祂們不會允許一個知道祂們陰謀的“叛徒”活著。

“怕也沒用。”裴之清喝了口茶,語氣平淡,“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而且,這里是人間,不是祂們的地盤。”

他的語氣很平靜,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讓慕云景莫名地安心。

“對了,”裴之清忽然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一塊玉佩遞給祂,“這個你拿著。”

玉佩是黑色的,質地溫潤,上面刻著一個復雜的符文,慕云景認得,是地府的鎮魂符。

“這是……”

“我以前的護身符。”裴之清說,“能擋住一些低階邪祟的窺探,也能幫你壓制一下體內的戾氣。”

慕云景捏著玉佩,入手微涼,卻奇異地安撫了祂體內躁動的怨氣。祂看著裴之清,忽然覺得,這個人,好像把自己的一切都毫無保留地攤開在了祂面前——他的過去,他的能力,甚至他的護身符。

“你就不怕我拿著這個害你?”祂問。

裴之清笑了笑:“你不會。”

祂不會。

這三個字,比任何承諾都要篤定。

慕云景把玉佩揣進懷里,貼身收好。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落在祂的手上,留下斑駁的光影。祂忽然覺得,或許留下來,真的是個不錯的選擇。

至少,在這里,祂不用再擔心背刺。

至少,在這里,有個人,會給祂做紅燒肉,會叫祂掃地,會在祂迷茫的時候,遞給祂一杯熱茶。

人間異聞社的院子里,兩個身影坐在石凳上,一個前判官,一個邪神,靜靜地喝著茶,聽著風吹過樹葉的聲音。

遠處的巷子里傳來小販的叫賣聲,近處的廚房里飄出淡淡的飯菜香,一切都那么平和,平和得像一幅被時光遺忘的畫。

而屬于祂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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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質量雄競+獸夫全潔+團寵+治療異能+萬人嫌到萬人迷】蘇沐瑤穿越獸世,開局正在流放部落虐待五個絕美獸夫。而她剛穿越就在現場。據說她本來身份尊貴還擁有十個獸夫,只是其中五個獸夫寧愿廢了一半異能實力也強行跟她解除關系。其他五個獸夫沒有辦法解除關系,只能跟她被流放到最貧瘠寒冷的部落。看著被虐待的病弱絕美五獸夫,蘇沐瑤手握空間系統,開始尋找食物種田美食經商。她還擁有木系異能治療傷勢,生育力極強,能生下天賦頂尖的寶寶。一不小心就洗白成了團寵,還一不小心驚艷了整個獸世大陸。身世尊貴的高質量雄獸人都求著做她獸夫。還有說好三個月就休夫的,哪想到獸夫們不但不走了,還各個強寵她,每天爭寵修羅場。清絕冷寒的狼獸人魅惑妖嬈的狐獸人溫潤如玉的蛇王獸勾魂攝魄的血族獸冰清玉潔的冰雪獸俊美冷酷的龍獸人等等。一開始他們厭惡她,后來他們為她百聯鋼化繞指柔,拿命寵她護她。更是一個個爭著搶著要做她的獸夫要侍寢。曾經流放前拋棄她背叛她的人就算是追妻火葬場,她也絕對不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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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體書已出版】沈棠在發配路上醒來,發現這個世界很不科學。天降神石,百國相爭。文凝文心,出口成真。武聚武膽,劈山斷海。她以為的小白臉,一句“橫槍躍馬”,下一秒甲胄附身,長槍在手,一人成軍,千軍萬馬能殺個七進七出!她眼里的癆病鬼,口念“星羅棋布”,蒼天如圓蓋,陸地似棋局,排兵布陣,信手拈來!這TM都不能算不科學了!分明是科學的棺材板被神學釘死了!而她——“主公,北郡大旱,您要不哭一哭?”沈棠:“……”“主公,南州洪澇,您要不多笑笑?”沈棠:“……”————————看著被她干掉的十大碗米飯,比臉干凈的口袋,以及一群嗷嗷待哺、不懷好意、整天惹是生非的村民,疑似飯桶轉世、真·靈魂畫手的村長沈棠,不得不放棄心愛的畫筆,被迫走上應聘諸侯之路。PS:已完結種田爭霸文《女帝直播攻略》,休閑慢穿大佬文《大佬退休之后》。

心聲暴露,獸夫們夜夜熬紅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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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沫穿成獸世文里的嬌弱炮灰雌姓,開局就在強制狗血現場。更尷尬的是,還被人當場抓包…未婚夫蛇少主對她嫌棄萬分:“別以為你使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就能得到我!我要解除婚約!”蘇沫審時度勢,一邊淚流滿面假意認錯挽留,一邊尷尬吐槽。【這種冷血動物白送老娘都不要!還不如隔壁村貓崽子可愛又好擼~】【真是白瞎他這身鱗片了,都不知道好好保養,一身倒刺,活該單身!】忽然聽到心聲的墨霄,耳尖爆紅:“……!!!”蘇沫不明所以。【墨霄這廝冷漠無情,心性難以捉摸。緋焰那只死鳥傲嬌又難哄,月影那個死狐貍,表面溫潤實則是個笑里藏刀的瘋批,夜淵條死魚陰郁偏執,滄瀾那只黑豹,就是個冷血無情的殺手。老娘要換人!現在就換!】【咦?那只龍不錯,有腹肌,有顏值~最關鍵他沒腦子,好忽悠~鎖定!】一旁看熱鬧的眾未婚獸夫異口同聲:“你休想!”蘇沫:“……”瘋了吧?嫌棄她要死,退婚又不樂意?各個還牛皮糖似得粘上來,幾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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