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反而更加狂暴地傾瀉下來,砸在廢棄工廠的鐵皮屋頂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仿佛要將這最后的庇護所也徹底摧毀。空氣里彌漫的濕冷和血腥味,混合著鐵銹的腥氣,沉重得讓人窒息。
付文錦靠著冰冷的墻壁,閉著眼,眉頭緊鎖。額角的傷口在雨水的不斷沖刷下,邊緣已經發白,傳來陣陣尖銳的刺痛。失血和寒冷帶來的眩暈感一陣陣襲來,但他強撐著,保持著最后一絲警惕。他能感覺到那個女孩——林怡——就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固執地舉著那把破傘,大半邊身子淋在雨里,卻像感覺不到冷似的。
她的存在感很奇怪。安靜得像不存在,卻又像一塊小小的磁石,牽扯著他混亂的思緒。她剛才遞過來的那半瓶水,帶著一種奇怪的、微弱的暖意,短暫地熨帖了他干涸灼痛的喉嚨。這感覺讓他既陌生又煩躁。他不習慣接受任何人的好意,尤其是這種莫名其妙、毫無所求的好意。
“……喂。”他終于開口,聲音依舊沙啞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虛弱,打破了長久的沉默。他依舊閉著眼,沒有看她。
林怡聞聲,微微側過頭,清冷的目光落在他蒼白的側臉上。“嗯?”
“你,”付文錦喉結滾動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語氣帶著一種慣有的、近乎命令的冷硬,“打算在這里待到雨停?”他頓了頓,嘴角扯出一個沒什么溫度的弧度,“或者,等著凍死?”
林怡沉默了幾秒。雨水順著她微尖的下頜滴落。她低頭看了看自己同樣濕透、冰冷刺骨的校服,又看了看付文錦身上那件還在緩慢滲血的破爛T恤。凍死,并非危言聳聽。尤其是他,失血加上低溫,情況更糟。
“跟我走。”她再次開口,聲音平靜,卻比剛才多了幾分不容置疑的堅持。不是詢問,是陳述。
付文錦猛地睜開眼,那雙狼眸在昏暗光線下依舊銳利如刀,直直刺向她:“去哪?”語氣充滿了警惕和嘲諷,“你有地方去?”
“有。”林怡的回答簡短有力。她背起那個濕透的舊書包,動作沒有絲毫猶豫。“一個地方。”她沒有解釋更多,只是站起身,將傘再次堅定地傾向他,“能避雨,能處理傷口。”
“處理傷口?”付文錦嗤笑一聲,帶著濃重的不屑,掙扎著想自己站起來,卻因為失血和眩暈,身體晃了一下,重重靠回墻上,牽動了手臂的傷口,疼得他悶哼一聲,額角瞬間滲出更多冷汗。
林怡看著他的狼狽,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聲音依舊平穩:“你需要。”她伸出手,不是去扶他,而是將傘柄遞向他,“拿著。”
這個動作讓付文錦再次愣住。他看著那只伸過來的、纖細卻凍得有些發白的手,又看看她平靜無波的臉。她的眼神里沒有憐憫,沒有同情,只有一種近乎執拗的、要把這件事做成的決心。這種眼神,比他見過的任何同情都更有力量,也更讓他……無所適從。
他盯著那只手看了幾秒,眼底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抗拒、懷疑、一絲被看輕的惱怒,以及……那該死的、無法忽視的生存本能。最終,他猛地別開臉,像是被那只手燙到,帶著一股狠勁,硬是憑借自己的力量扶著冰冷的墻壁,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陰影,將林怡完全籠罩。
“傘,你自己打。”他聲音冷硬,帶著一種刻意的疏離和別扭,仿佛接受她的傘是一種無法容忍的軟弱。他拒絕她的攙扶,更拒絕她遞過來的傘柄。
林怡沒有堅持,默默收回手,重新握緊傘柄。她只是將傘再次往他的方向傾斜了一些,確保能盡量遮住他額角的傷口。這個細微的動作,付文錦感覺到了。他身體僵硬了一下,薄唇抿得更緊,卻沒再說什么,只是邁開沉重的步伐,跟著她踉蹌地走出廢棄工廠的角落。
冰冷的雨水瞬間劈頭蓋臉砸下,視線一片模糊。廢棄工廠外是更加荒涼的景象,泥濘的小路,破敗的圍墻,遠處城市的燈火在雨幕中顯得遙遠而虛幻。付文錦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失血和寒冷讓他的身體沉重得像灌了鉛,每一步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帶來鉆心的疼。他緊咬著牙關,下頜線繃得死緊,不讓自己發出一點示弱的呻吟。額角的血水混著雨水不斷流下,模糊了他的視線。
林怡走在他斜前方半步的位置,小小的身影在暴雨中顯得格外單薄,卻異常堅定地舉著傘,盡力為他遮擋風雨。她的肩膀早已濕透,冰冷的布料緊貼著皮膚,她卻像毫無所覺。她不時回頭看他一眼,清冷的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確保他沒有倒下。
穿過幾條漆黑泥濘的小巷,繞過堆積如山的垃圾堆,空氣中彌漫著更加惡劣的腐敗氣味。最終,林怡在一排低矮破敗、仿佛隨時會倒塌的平房前停了下來。她推開其中一扇吱呀作響、漆皮剝落的木門。
一股更加濃重的霉味和灰塵氣息撲面而來。
屋內一片漆黑。林怡摸索著按亮了一盞昏黃的白熾燈泡。光線勉強照亮了狹小的空間——不足十平米,地面是坑洼的水泥地,墻壁斑駁,滲著水漬。角落里堆著一些破舊的紙箱和雜物,一張用木板和磚頭搭成的簡易“床”上鋪著薄薄的、洗得發白的舊床單。一個缺了腿、用磚頭墊著的矮桌,就是唯一的家具。屋頂有幾處明顯的漏點,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的破盆里,發出單調的回響。
這就是她說的“地方”?付文錦站在門口,高大的身軀幾乎堵住了整個門框。他掃視著這個比廢棄工廠好不了多少的破屋,眼神復雜。冰冷,潮濕,簡陋到極致,但至少……能遮住大部分的風雨。
林怡放下書包,快步走到角落里一個生銹的小鐵皮柜前,打開。她從里面翻出半卷還算干凈的紗布,一小瓶醫用酒精(標簽已經模糊),還有一包沒開封的棉簽。東西不多,卻擺放得整整齊齊。
她拿著這些東西,走到付文錦面前,抬頭看著他,聲音在狹小的空間里顯得清晰而平靜:“坐下,脫掉濕衣服。傷口需要處理。”
付文錦沒有動。他低頭看著眼前這個只到他胸口高的女孩,她蒼白的臉上沾著雨水,濕漉漉的頭發貼在額角,眼神卻清亮堅定,手里拿著簡陋的醫療用品,像個在廢墟里執行命令的小小指揮官。
“不需要。”他硬邦邦地拒絕,聲音帶著慣有的抗拒。他不習慣暴露自己的脆弱,尤其是在一個陌生人面前。
林怡沒理會他的拒絕,只是將東西放在那張搖搖欲墜的矮桌上,然后轉身走到一個漏雨不那么嚴重的角落,背對著他開始脫自己濕透的校服外套。她的動作很利落,沒有絲毫扭捏,很快脫掉了外套,露出里面同樣濕透的白色舊T恤。她將外套擰干,搭在角落一根拉起的繩子上。
然后,她拿起一塊相對干燥的破布,開始擦拭自己手臂和臉上的雨水。
付文錦看著她旁若無人的動作,身體更加僵硬。他移開視線,喉結滾動了一下。屋內的氣氛變得有些微妙。
最終,失血的眩暈感和傷口持續的刺痛再次襲來。他低咒一聲,認命般地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那張簡易床邊,幾乎是跌坐下去。木板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
他煩躁地一把扯掉身上那件破爛、濕冷、沾滿血污的黑色T恤,動作粗魯地扔在地上。精壯的上半身暴露在昏黃的燈光下——寬闊的肩背,緊實的肌肉線條,卻布滿了更多青紫交錯的瘀傷和幾道還在滲血的劃痕,尤其是左小臂那道深深的傷口,皮肉外翻,看起來觸目驚心。額角的傷口也暴露無遺,血水混合著雨水,沿著他冷硬的側臉線條滑落。
他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閉上眼,眉頭緊鎖,薄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低氣壓和一種近乎自暴自棄的頹喪。脫掉衣服這個動作,似乎耗盡了他最后一點力氣,也剝掉了他強撐的兇狠外殼,只剩下赤裸裸的狼狽和疲憊。
林怡擦干了自己裸露的皮膚,拿起酒精和棉簽走了過來。她在他面前蹲下,目光落在他手臂那道最深的傷口上,眼神專注而平靜,沒有絲毫避諱。
“忍著點。”她低聲說,聲音沒什么起伏,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執行力。她擰開酒精瓶蓋,刺鼻的氣味瞬間彌漫開來。
付文錦依舊閉著眼,但身體明顯繃緊了,肌肉線條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更加賁張,像一張拉滿的弓。
林怡用棉簽蘸飽了冰涼的酒精,沒有絲毫猶豫,動作干脆利落地按在了那道翻卷的傷口邊緣!
“嘶——!”劇烈的、如同被烙鐵燙到的刺痛瞬間穿透了付文錦的神經,讓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氣,身體劇烈地一顫,緊閉的眼睛倏地睜開!那雙狼眸瞬間充血,兇狠、暴戾和強烈的痛楚交織在一起,帶著一種要毀滅一切的狂怒,猛地瞪向林怡!他幾乎是本能地抬起那只完好的右手,帶著凌厲的風聲,狠狠朝著林怡的手腕抓去!
“別碰我!”他嘶吼,聲音因為劇痛而扭曲,充滿了野獸般的攻擊性!
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將觸碰到林怡纖細手腕的前一剎那,他硬生生停住了!動作戛然而止!指尖距離她的皮膚只有毫厘!
林怡的動作甚至沒有絲毫停頓。她仿佛沒有看見他那只幾乎要撕碎她的、懸停在半空的手,也沒有被他那充滿殺氣的眼神嚇到。她的目光依舊專注地停留在傷口上,另一只手穩穩地壓住他因疼痛而本能繃緊、想要抽回的手臂,力道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抗拒的堅定。
她只是平靜地抬起頭,那雙清冷的眸子迎上他暴怒猩紅的視線,聲音依舊沒什么波瀾,清晰地穿透他粗重的喘息:
“酒精消毒,必須做。”她頓了頓,看著他額角同樣猙獰的傷口,補充道,“還有這里。”
付文錦死死地盯著她。少女的臉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有些模糊,只有那雙眼睛,清澈、平靜、毫無懼色,像深冬里結冰的湖面。他胸腔劇烈起伏著,那只懸停在半空的手因為極力克制而微微顫抖,指關節捏得發白。
暴戾的怒火在她平靜的注視下,如同被澆了一盆冰水,竟奇異地開始退潮。只剩下傷口處尖銳的刺痛和一種……更深沉的、無處發泄的憋悶。
他猛地撤回手,狠狠砸在身側的床板上,發出一聲悶響。然后,他像是徹底放棄了抵抗,頹然地閉上眼,緊咬著牙關,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
“……快點。”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疲憊和一種認命般的妥協。
昏黃的燈光下,狹小的破屋里,只剩下酒精刺鼻的氣味、傷口被觸碰時壓抑的抽氣聲,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冰冷的暴雨聲。兩個傷痕累累的靈魂,在這片廢墟般的“庇護所”里,以一種近乎慘烈的方式,開始了他們笨拙的、充滿張力的第一次“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