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珠從額角滑落，滲進睫毛，視野里最后一點模糊的光暈也被染成暗紅。

鐵門關閉的鈍響在空曠的地下室回蕩，像敲在朽爛的棺材板上。

沈酒被鐵鏈鎖在冰冷的水管上，手腕磨出的傷口深可見骨，每一次細微的掙扎都帶來鉆心的銳痛，鐵銹和膿血的腥氣塞滿鼻腔。

空氣是凝滯渾濁的，帶著霉菌和某種化學藥劑的刺鼻味道，吸一口，肺葉都像被砂紙刮過。

腳步聲由遠及近，踩在水泥地上的回聲清晰得令人心悸。門軸發出艱澀的呻吟，一道光柱粗暴地劈開黑暗，刺得她本能地閉上眼。

“還沒咽氣？命倒是挺硬。”

周雅琴的聲音裹著絲絨手套般的溫柔，吐出的字卻淬著冰碴，如同毒蛇吐信般覬覦著獵物，意圖撕碎地上的人。

她站在光與暗的分界線上，昂貴的羊絨大衣纖塵不染，頸間那串渾圓的珍珠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冷膩的光澤。

她俯視著地上蜷縮的人形，像在看一堆亟待處理的垃圾，嘴角甚至噙著一絲悲憫般的微笑，擺著勝利者的姿態，得意洋洋的展示自己的光鮮亮麗。

陸明軒的身影緊跟著擠進來，锃亮的意大利手工皮鞋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污濁的水漬。他手里捏著一份文件，雪白的紙張在昏暗里異常扎眼。

“何必呢，阿酒，”他嘆氣，聲音里是恰到好處的遺憾，如同在規勸一個不懂事的孩童。

“早點把沈叔叔海外賬戶的密碼說出來，也少受點罪。我們......終究是一家人啊。”

他向前一步，锃亮的鞋尖幾乎碰到她染血的衣角，那份文件被他隨意地擱在旁邊的破木箱上。

沈酒渙散的目光艱難地聚焦，看清了文件抬頭的字——《沈氏集團股份及核心資產轉讓協議》，而簽名處，是她被強迫按下的、歪歪扭扭的血指印。

“一家人？”干涸撕裂的喉嚨里擠出沙啞的氣音，如同破舊風箱的嘶鳴。

她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陸明軒那張曾經讓她癡迷的俊臉上，此刻只覺得無比惡心。

汗濕的額發黏在他鬢角，一絲不茍的西裝領口下，喉結緊張地滑動了一下，那細微的褶皺痕跡，像一道未愈的傷疤，突兀地印在平整的布料上，那是她前世最后掙扎時，指甲絕望劃過留下的印記。

周雅琴不耐煩地蹙起精心描畫的柳眉。“好了明軒，跟將死之人廢什么話？”

她轉向沈酒，臉上的悲憫瞬間褪盡，只剩下赤裸的厭棄和即將得償所愿的興奮，眼底深處跳躍著一簇貪婪的火焰。

“你那個短命的爹，守著金山銀山卻不肯為我們娘倆打算。現在好了，他在地下看著，他唯一的女兒，他沈家最后的血脈，馬上就要變成一把灰，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沈家的一切，終于要落到該得的人手里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神經質地笑起來，笑聲在封閉的空間里撞出空洞的回音。

陸明軒似乎被她的癲狂感染，也扯出一個扭曲的笑。他彎下腰，湊近沈酒耳邊，溫熱的呼吸噴在她冰冷的皮膚上，帶著令人作嘔的、勝利者的宣告：

“阿酒，安心去吧。你那個愚蠢的父親，根本不知道他書房暗格里那份關于‘星核’的原始數據有多值錢......X先生很滿意，你的死，會為我們鋪平最后的路。”

“星核”這兩個字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沈酒混亂的意識深處。

劇痛！

不是來自皮開肉綻的手腕，也不是來自斷裂的肋骨。

是靈魂被硬生生撕扯、碾碎的劇痛！

視野瞬間被一片刺目的白光吞噬，周雅琴扭曲的笑臉、陸明軒西裝領口那道細微的褶皺、文件上刺目的血指印......

所有畫面被拉長、扭曲、粉碎。

身體仿佛失去了重量，漂浮起來。她看見自己殘破的身體像破布娃娃一樣被兩個穿著藍色工裝的人粗暴地拖拽，在地上擦出長長的暗紅痕跡。

看見周雅琴優雅地用戴著絲絨手套的手，從她僵直的指間摘下那枚廉價的訂婚戒指，隨手丟進角落的污水里。

看見陸明軒拿起那份簽好的轉讓協議，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西裝領口，遮住了那道褶皺，然后殷勤地為周雅琴推開沉重的鐵門。

門外，焚尸爐橘紅色的火焰正無聲地跳躍、舔舐。

恨！

滔天的恨意如同地獄巖漿，瞬間沖垮了意識最后的堤壩！周雅琴！陸明軒！還有那個藏在幕后的“X”！

若有來世......若有來世......

“阿酒！阿酒！”

一個帶著哭腔的，無比熟悉又無比虛偽的聲音穿透層層疊疊的黑暗和灼痛，強行灌入她的耳膜。

刺骨的冰冷觸感猛地從身下傳來，取代了焚身烈焰的幻覺，沈酒倏地睜開眼。

沒有灼燒，沒有黑暗，沒有鐵鏈。

視線先是模糊一片，只有大片大片刺目的白色在晃動——是花。

白色的菊花、百合，堆積如山。濃烈到嗆人的香水味直沖鼻腔，是周雅琴最愛的“午夜幽蘭”。

而她，沈酒，正被這氣味的源頭緊緊擁抱著。

“可憐的孩子，哭出來吧，哭出來就好了.......”

周雅琴的聲音在她頭頂上方響起，哽咽著，充滿了“慈母”的哀傷。

她穿著肅穆的黑色套裝，胸前一朵白花，保養得宜的臉上淚痕宛然，每一滴淚都落得恰到好處。

沈酒僵硬地轉動眼珠。

黑壓壓的人群，低垂的頭顱，低回的哀樂。

冰冷的雨絲落在裸露的脖頸上。她正跪在一塊簇新的黑色大理石墓碑前，冰冷的雨水浸透了膝蓋下的泥土，濕冷的寒意順著布料直往骨頭縫里鉆。

墓碑上，父親沈國忠的名字和黑白遺照在雨水的沖刷下顯得格外清晰，冰冷。

照片里的父親，眼神溫和，嘴角似乎還帶著一絲未盡的牽掛。

一只手溫柔卻不容抗拒地扶住了她的肩膀。陸明軒不知何時也跪在了她的身邊，同樣一身黑色西裝，英俊的臉上布滿沉痛。

他掏出一方潔白的手帕，動作輕柔地要替她擦拭臉上冰冷的雨水，另一只手，卻將一個冰冷的金屬物件塞進了她虛軟無力的掌心。

“阿酒，別怕，”

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帶著撫慰人心的魔力。

“沈叔叔走了，還有我。我會照顧你一輩子。”

他的手指在她手背上安撫性地拍了拍，指腹溫熱。他塞過來的，是一只老舊的、帶著體溫的懷表。那是她十八歲生日時，父親送她的禮物，表蓋內側刻著一行小字：

“贈吾女酒酒，歲歲平安”。

沈酒的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顫，指尖觸碰到懷表冰冷的金屬外殼。就在陸明軒的手指離開她手背的瞬間，她的指甲，用盡殘存的所有力氣，狠狠掐進了自己的掌心，銳利的疼痛瞬間刺穿了麻木，帶來一絲近乎殘忍的清醒。掌心黏膩一片，分不清是冰冷的雨水，還是溫熱的血珠。

她緩緩地、緩緩地低下頭，目光落在掌心那只冰冷的懷表上。

表蓋緊閉，光滑的金屬表面，映出她此刻蒼白如紙的臉。而在這扭曲的倒影之后，是周雅琴微微側過臉看向陸明軒時，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逝的、冰冷而滿意的微光。

墓碑底座邊緣，新鋪的水泥尚未干透，濕漉漉的顏色，像極了地下室地上那攤暗紅的血跡。

一陣陰冷的風打著旋兒卷過墓地，吹得旁邊一叢白色水仙花簌簌亂顫，花瓣零落。

新翻的泥土氣息混合著濃烈的花香和香水味，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沈酒死死攥著那塊冰冷的懷表，金屬棱角深深硌進掌心流血的傷口里，帶來尖銳而真實的痛楚。

回來了。

真好。

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看向前方那塊冰冷的墓碑，看向照片里父親溫和的眼睛。

雨水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滑落，沖淡了那一點猩紅。

那雙曾盛滿天真與依賴的眸子深處，此刻，唯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以及在那沉寂之下，無聲燃起的足以焚毀整個世界的幽暗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