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豚骨濃湯鍋像一口黑洞，鍋壁上凝固的油脂和骨髓白點，散發著一股隔夜的腥膻，仿佛能吞噬掉一切光線和希望。

蘇晚晚將手浸入滾燙的堿水里，刺痛感瞬間從指尖蔓延開，她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她需要這份工作。

纖細的手指被泡得發白起皺，鋼絲球在厚重的鍋底刮擦，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廚房里人來人往，每個人都用一種看好戲的眼神瞥過她，夾雜著輕蔑與不屑。

“快一點！磨磨蹭蹭的，客人不用吃飯了嗎？”一道冰冷的聲音從料理臺后方傳來，主廚山本根本沒露面，僅憑聲音就透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嚴。

一個幫廚端著一小碗渾濁的湯汁，重重地放在蘇晚晚腳邊，“山本先生讓你嘗嘗，這碗昨天的湯里有什么異味，找不出來就滾蛋。”

這是“櫻”日料店淘汰新人的慣用伎倆。

用一碗隔夜的、味道復雜的湯，考驗新人的味覺靈敏度，實際上是故意刁難。

誰能從一鍋熬了十幾個小時的陳湯里，精準分辨出那所謂的“異味”？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幸災樂禍地等著看她出丑。

蘇晚晚沉默地站起身，擦了擦手，端起那碗尚有余溫的湯。

她沒有立刻喝，而是先湊近聞了聞。

那復雜的香氣中，確實藏著一絲不和諧的斷裂感。

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的情緒，輕輕抿了一小口。

湯汁在舌尖滾過，無數種味道瞬間在她的味蕾上炸開。

豬骨的醇厚、雞骨的鮮甜、昆布的海味、木魚花的熏香……以及，一絲極其微弱的、不該存在的甜膩。

她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后廚。

“昨天燉雞骨時，為了提鮮，額外加了半勺蜂蜜。但今天熬煮的湯底里沒有放，兩種湯混合在一起，甜味出現了斷層，所以感覺有異味。”

整個后廚，瞬間死寂。

鍋碗瓢盆的碰撞聲、抽油煙機的轟鳴聲，仿佛在這一刻都被按下了暫停鍵。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臉上，從看好戲的輕蔑，變成了難以置信的震驚。

連一直躲在后門抽煙的李姨，都忘了把煙蒂掐滅，探著頭，愣愣地看著這個穿著臟污圍裙、身形單薄的女人。

這……這不是只有常年跟湯頭打交道的專業廚師，才可能擁有的味覺記憶嗎？

就在這詭異的寂靜中，一個活潑的聲音打破了僵局。

“李姨！山本先生！我媽媽做的泡菜，給大伙兒嘗嘗鮮！”

是兼職服務員小楊，她提著一個大大的保鮮盒，笑嘻嘻地走了進來。

當她看到蘇晚晚正蹲在地上，用抹布費力地擦拭剛剛濺出的湯漬時，笑容僵在了臉上。

她快步沖過去，一把搶過蘇晚晚手里的抹布，視線落在她那雙通紅起皺的手上，心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姐！你怎么在干這個？”小楊急得眼圈都紅了，從口袋里掏出一支護手霜，硬塞進蘇晚晚手里，“你這雙手，不是用來刷碗的命！”

蘇晚晚笑著搖了搖頭，那笑容里帶著一絲疲憊，“沒事，總得從頭做起。”

她趁著小楊去分發泡菜，沒人注意的間隙，腳步悄無聲息地移到了一口剛剛熬好的昆布高湯旁。

她伸出小指，飛快地蘸了一滴清澈的湯汁，送入口中。

舌尖微顫，瞳孔驟然一縮。

這湯底……缺了一點“回甘”。

昆布的鮮味是出來了，但不夠悠長圓潤。

像是……昆布泡發的時間，差了十分鐘。

這個結論在她腦中一閃而過，她卻什么都沒說，只是默默將這個細節記在了心里。

餐廳外，一輛黑色的保時捷緩緩停在路邊。

林秀蘭降下車窗，一眼就看到了落地窗內，那個正跪在地上擦地的身影。

她嘴角勾起一抹滿意的笑容，拿出手機，調整好角度，“咔嚓”一聲，將這一幕拍了下來，隨即發到了傅家的家族群里。

配文是：“晚晚現在挺踏實，肯吃苦了，總算認清自己的位置了。”

語氣是欣慰的，實則是赤裸裸地炫耀著自己的“教育成果”。

這張照片很快被某個親戚轉發，幾經輾轉，傳到了小楊所在的寶媽群里。

小楊當場就炸了：“這誰家婆婆這么作妖啊？我跟你們說，照片上這個是我姐！她熬的湯比米其林三星的還香！居然讓她去跪著擦地？！”

消息一出，群里頓時議論紛紛。

而這番吐槽，恰好被潛水在群里的李姨看到了。

她看著照片上蘇晚晚的側影，又想起剛才她一語道破湯底玄機的鎮定，瞇起眼睛，無聲地笑了。

“這丫頭，藏得住事兒，是塊好料。”

當晚，傅時宴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迎接他的不是溫熱的飯菜，而是一室清冷。

餐桌上空無一物，只有冰箱門上用一個可笑的卡通磁貼壓著一張紙條。

字跡清秀，卻透著一股疏離的決絕。

“我不做飯了，以后你加班就自己吃外賣。”

傅時宴盯著那行字，足足看了十分鐘。

那張往日里波瀾不驚的俊臉上，第一次出現了裂痕。

他猛地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媽，你今天是不是又去餐廳了？”

電話那頭的林秀蘭還在裝無辜：“我就是路過，關心一下晚晚工作順不順利……”

“再干涉她一次，”傅時宴的聲音冷得像冰，“我就搬出去住。”

深夜，蘇晚晚回到了那個臨時租來的、只有十幾平米的出租屋。

身體的疲憊讓她連抬手涂護手霜的力氣都沒有。

她從行李箱的最底層，翻出了一個陳舊的筆記本。

那是她曾經當學徒時，密密麻麻記錄的各種調味公式和心得。

泛黃的紙頁上，除了她自己的筆記，還布滿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遒勁有力的字跡。

“咸了，但你炒的蛋炒飯，我愿意多吃一碗。”

“這個火候不對，下次我教你。”

“別灰心，你很有天分。”

那些都是傅時宴當年寫的批注。

看著那些熟悉的字，蘇晚晚的眼眶控制不住地發熱，但她終究沒有讓眼淚掉下來。

她用力合上本子，將它鎖進了抽屜最深處。

這一次，我要為自己，燒一道菜。

鏡頭定格在她那只沾著清潔泡沫、紅腫發白的手指上，輕輕敲擊著冰冷的金屬鎖扣。

不是哭泣，是決心。

后廚已經熄了燈，只留下一盞昏暗的應急燈。

作為新人，她負責最后的清掃。

當她拖著沉重的步伐，將最后一個垃圾袋扎緊時，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見了袋口邊緣，有什么東西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出一道不該出現在這里的、焦黑油亮的暗光。

那東西，被隨意地混在一堆菜葉和廢料里，卻透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極其高級的油脂焦香。

蘇晚晚的動作，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