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的雨夜與好萊塢的午后,隔著十六個小時的時差。
里昂剛結束《死神來了》一天的拍攝。
他回到公寓,窗外是洛杉磯午后明亮得有些刺眼的陽光。
“里昂……”
斯嘉麗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背景里是淅淅瀝瀝的、連綿不絕的雨聲。
“嗯,我在。”里昂靠在沙發上,松了松領口,聲音自然而然地放柔了些。
他能清晰地想象出那邊的畫面:
斯嘉麗大概蜷縮在酒店房間的某個角落,窗外是模糊的霓虹光影。
“今天……糟透了。”她吸了吸鼻子,聲音里帶著罕見的挫敗感,
“索菲亞想要一種……我形容不出來的狀態。不是悲傷,不是快樂,是一種……抽離的,迷茫的,像靈魂出竅一樣看著這個世界的感覺。”
她頓了頓,似乎找不到更準確的詞來描述導演索菲亞·科波拉那抽象而苛刻的要求。
“我NG了十七次。十七次!比爾(默瑞)都忍不住開始給我講冷笑話了,可我還是找不到。我感覺自己像個傻子,穿著不合身的粉色連衣裙,在鏡頭面前手足無措……”
里安靜地聽著,沒有急于打斷或給出建議。
他只是讓她傾訴,讓那些積壓的委屈和焦慮傾瀉出來。
他能聽到她那邊輕微的、布料摩擦的聲音,猜想她可能正把臉埋進膝蓋或者抱枕里。
“語言也不通,”她繼續抱怨,
“劇組配的翻譯有時候也搞不定索菲亞那些彎彎繞繞的形容詞。我感覺我一半的精力都用在猜‘虛無縹緲的疏離感’到底他媽的是什么意思上了。”
里昂的嘴角彎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
他能想象出那個場景:才華橫溢卻要求刁鉆的年輕女導演,試圖向一個英語母語的演員解釋某種只可意會的情緒,中間還夾著一個一頭霧水的翻譯。
這本身就像是一場文化沖突的荒誕劇。
“聽起來,”等她的語速稍微放緩,里昂才緩緩開口,
“索菲亞不是在要你‘表演’一種情緒,而是在捕捉一種‘存在’的狀態。”
斯嘉麗在那頭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消化他的話。“存在?”
“嗯。”里昂調整了一下姿勢,讓自己更舒服些。
“想想看,你一個人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周圍是聽不懂的語言,看不懂的文字,所有的日常習慣都被打亂。”
“你是不是會自然而然地產生一種觀察者的視角?”
“感覺自己像個幽靈,飄在自己的生活之外?”
電話那端只有淅瀝的雨聲和斯嘉麗逐漸平穩的呼吸聲。
里昂繼續引導:
“不要試圖去‘演’迷茫。”
“你就站在那里,讓迷茫自己來找你。”
“感受那里的空氣,那里的濕度,那里的人群從你身邊流過卻與你無關的感覺。”
“攝影機不是在拍你‘表演疏離’,而是在記錄你‘正在經歷’疏離。”
他停頓了一下,給她思考的時間。
“也許,索菲亞要的不是結果,而是這個過程本身。是斯嘉麗·約翰遜,一個美國女孩,在東京迷失的真實過程。”
聽筒里傳來一聲長長的、仿佛豁然開朗的呼氣聲。
“上帝……你這么說……”斯嘉麗的聲音明顯輕快了不少,那股緊繃的挫敗感正在消散,
“好像……有點道理。我只是太想‘做對’,太想證明自己配得上這個角色了。”
“你當然配得上。”里昂的語氣肯定不容置疑,
“不然索菲亞不會選你。她看到了別人沒看到的東西。現在,你需要的是放松,信任她,也信任你自己。”
“嗯……”她輕聲應著,聲音里終于透出一點軟糯的依賴,
“真希望你現在在這里。你的話比那個翻譯管用多了。”
里昂低笑:“我的收費可比翻譯貴多了。”
“欠著,”斯嘉麗也笑了,語氣恢復了往日的俏皮,“用下次的‘晨間問候’抵債。”
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向輕松的方向。
她開始跟他抱怨東京酒店房間里那操作復雜的智能馬桶,抱怨總是吃不飽的日式定食,抱怨下雨天打不到車的窘迫。
里昂則跟她分享今天片場的趣事:
詹姆斯·黃如何因為一個道具擺放位置不對而暴跳如雷,
安妮·海瑟薇如何在一場情緒崩潰的戲后半天緩不過來,像個受驚的小兔子。
他們聊著瑣碎的日常,仿佛對方就在身邊。
電話成了連接兩個不同世界、兩種不同心境的橋梁。
他在這頭沐浴陽光,處理著成名后的喧囂;她在那頭承受雨水的浸潤,咀嚼著成長的苦澀。
但此刻,他們只屬于彼此。
“雨好像小一點了。”斯嘉麗忽然說,背景里的雨聲似乎真的微弱了一些,
“我感覺……好多了。真的。謝謝你,里昂。”
“任何時候,斯嘉麗。”他的聲音溫柔而堅定。
“我得去讀劇本了,”她說,語氣里重新充滿了斗志,
“用你剛才說的那種‘幽靈’狀態去讀。明天再去會會索菲亞導演和她的形容詞。”
“去吧。記住,你是斯嘉麗·約翰遜,未來要讓奧斯卡為你側目的女人,不會被一點雨水和抽象概念打敗。”
“哈!這話我愛聽。”她笑了起來,“晚安,里昂。或者說,午安?”
“晚安,斯嘉麗。做個好夢。”
掛了電話,聽筒里似乎還殘留著她最后那聲帶著笑意的晚安。
公寓里恢復了安靜。
里昂放下手機,走到窗邊。
洛杉磯的陽光依舊燦爛,但他仿佛能看到遠方東京上空那片沉重的、不斷落下雨水的云層,以及云層下那個重新振作起來的女孩。
這種遠程的、近乎精神導師般的支持,帶來一種奇特的滿足感。
這不同于《電鋸》票房大賣帶來的那種成就感,而是一種更私密、更深刻的連接。
他不僅在塑造自己的事業,似乎也在某種程度上,參與塑造著斯嘉麗·約翰遜的未來。
他想起剛才電話里她描述的狀態——抽離的、觀察者的、像幽靈一樣漂浮。
這何嘗不是他自己在這個時代的常態?
一個來自未來的靈魂,冷眼觀察、評估、并試圖掌控著眼前的一切。
也許,他和斯嘉麗,在某種本質上是相似的。
都在試圖在一個看似熟悉卻又格格不入的環境里,找到自己最真實、最有力量的位置。
他拿起桌上《死神來了》的劇本,卻暫時沒有翻看。
窗外的陽光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