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寒溪鎮，昨夜一場大雪把屋脊、井臺、石磨統統抹成銀白。天剛放亮，東頭祠堂前的空地上已擠滿了人。賣糖人的老漢、挑柴火的獵戶、抱著嬰孩的婦人，甚至常年臥病的私塾先生也被抬了出來。

今日，是青陽宗十年一度的“升仙大會”。

祠堂門口搭起了丈余高的木臺，紅毯鋪地，兩尊青銅鶴爐吐著裊裊檀香。鎮里保正敲著銅鑼高喊：“各家少年，速來驗靈根——”

聲音在雪地上滾出老遠，驚起幾只烏鴉。

蘇塵站在人群末尾，呼出的白氣在面前結成霧。他穿著母親連夜改好的靛青棉襖，袖口露出半截凍得通紅的手腕。那里，一道淡青色紋印在皮下若隱若現，像一條沉睡的小龍。

昨夜，殘簡噬血、刁三跪地的事已傳遍全鎮。此刻，無數道目光落在他身上：羨慕、嫉妒、畏懼，還有幸災樂禍。

“聽說蘇家小子得了妖法，手一揮，刁三就跪了。”

“什么妖法，我看是仙緣！今日若能驗出個好靈根，刁家得把舌頭吞回去。”

議論聲像雪粒鉆進衣領，蘇塵卻只是攥緊懷里的銹劍，目光越過人群，落在木臺上的那座測靈碑上。

測靈碑高三丈，通體瑩白，碑頂雕著云紋，碑座是青石雕的赑屃，據說馱碑千年不碎。碑面光滑如鏡，能照見人影。

青陽宗外門執事宋長風立于碑側，一襲玄青道袍，三縷長須隨風微揚。他聲音清朗，卻帶著修士特有的壓迫感：

“凡我青陽宗轄地，年十二至十六者，皆可驗靈根。靈光分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高不足一尺者，為雜靈根；一尺至三尺，下品；三尺至五尺，中品；五尺以上，上品；七尺以上，地靈根；九尺以上……天靈根！”

人群爆出低低的驚呼。

“天靈根？咱們鎮子百年來都沒出過！”

“聽說地靈根就能直接入內門，天靈根不得被長老收為親傳？”

蘇塵默默算著：自己十五歲，剛好卡在最后一年。

測試開始。

第一個上場的是鎮東李鐵匠的兒子，虎頭虎腦，雙手按碑——

嗡！

碑面泛起土黃與赤紅雙色光柱，高兩尺三寸。

“李鐵柱，土火雙靈根，中品，入外門！”

李鐵柱激動得滿臉通紅，被他爹一把抱起來，鐵匠粗糙的大手把兒子臉都捏變形了。

接下來，王屠戶家的閨女王二丫，水綠靈光高二尺一寸，同樣中品，引來一陣艷羨。

也有少年戰戰兢兢，手按碑卻毫無反應，被宋執事一句“雜靈根，落選”判了死刑，當場嚎啕大哭。

人群潮起潮落，蘇塵的心也跟著七上八下。

輪到蘇塵時，已近正午。

太陽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目的白光。

少年深吸一口氣，走上木臺。

“姓名？”宋執事淡淡問。

“蘇塵，寒溪鎮人，年十五。”

宋執事目光在他補丁棉襖上掃過，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手放碑心。”

蘇塵抬手，掌心貼上冰涼石碑。

一息、兩息、三息……

碑面平靜如水，連一絲靈光都沒有。

人群里響起低低的竊笑。

“果然是個雜靈根，白瞎了那身妖法。”

“嘖，我就說嘛，寒溪鎮的風水還能出仙人？”

刁老六混在人群里，嘴角勾起惡毒的笑。

蘇塵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就在宋執事抬手欲宣布“雜靈根，落選”的瞬間——

咔！

一聲極輕極脆的裂響，自碑底傳來。

像冰層乍裂，又似玉磬初鳴。

所有人下意識屏住呼吸。

只見測靈碑底部，一道幽青裂痕如閃電爬升，眨眼蔓延至碑頂。裂痕中透出刺目的青芒，像有一條青龍在碑內翻騰。

轟！

碑頂崩碎寸許，碎屑飛濺！

人群尖叫后退，宋執事臉色大變，雙手掐訣，一道靈力屏障擋在身前。

幽青光芒卻沒有傷人，反而化作一縷細線，徑直沒入蘇塵腕間那道紋印。

少年只覺一股滾燙洪流自掌心涌入，沿手臂經絡一路狂奔，最后“轟”地一聲在丹田炸開。

他眼前一黑，差點跪倒。

再睜眼時，碑面依舊平靜，裂痕卻詭異地消失了，仿佛從未出現。

宋執事死死盯著蘇塵，聲音第一次失了平穩：“你……再測一次！”

蘇塵依言，再次將手貼上碑面。

這一次，碑面依舊毫無靈光。

但所有人都看到了剛才那一幕。

人群鴉雀無聲。

宋執事深吸一口氣，目光復雜：“異象雖顯，靈光未出……記為外門候補，三日后啟程！”

轟——

人群炸了鍋。

“雜靈根也能進青陽宗？”

“測靈碑崩裂，這可是百年未有之事！”

刁老六臉色鐵青，悄悄往后縮。

祠堂后堂，幾位青陽宗弟子圍著宋執事，低聲議論。

“執事，測靈碑千年不損，今日之事，是否要上報內門？”

宋執事目光幽深：“我已傳訊翠竹峰太上長老，不日將有法旨。”

話音未落，一道灰影憑空出現在堂中。

來人一襲灰布衣，佝僂著背，手里拄著根青竹杖，正是昨日在竹林掃地的老仆。

眾弟子連忙躬身：“竹叟師祖！”

灰衣老人抬手，一股柔和力量托起眾人，目光落在遠處木臺上的蘇塵身上，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異色。

“此子，我翠竹峰要了。”

聲音不大，卻讓整個后堂的空氣為之一滯。

宋執事心頭一凜，連忙躬身：“謹遵法旨。”

臺下，蘇塵被人群圍得水泄不通。

“蘇家小子，你咋做到的？”

“教教俺唄，俺家娃明年也想試試！”

他不知所措，只覺得耳邊的聲音越來越遠。

直到母親江氏擠進來，一把抱住他，眼淚滾燙。

“塵兒，娘就知道你能行！”

父親蘇大川站在人群外，沒說話，只是抹了把眼睛，轉身去米行換了三升靈粟。

夜里，蘇塵躺在硬板床上，腕間青紋安靜如胎記。

他想起測靈碑崩裂的一刻，想起灰衣老人意味深長的目光。

“青陽宗……”少年輕聲呢喃，“我來了。”

祠堂外，測靈碑依舊矗立，碑面光滑如新。

無人知道，碑底深處，一道極細的青紋正悄悄蔓延，像一條沉睡的龍，緩緩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