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慈寧宮暖閣**

燭影在紫檀木的窗欞上跳躍，將室內陳設的影子拉得細長而搖曳。

沈懷玉并未就寢，只著一身素雅的深青色常服，外罩一件銀狐裘坎肩，臨窗而坐。

她手中捧著一盞溫熱的參茶，目光卻并未落在氤氳的熱氣上，而是投向窗外那片被沉沉夜色籠罩的宮苑。

仿佛能穿透千山萬水，看到西南方向那座名為臨淵的城池。

“皇帝駕到——”宮人的通傳聲打破了暖閣的寧靜。

祁文景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已褪去沉重的朝服，只著一身玄色常服，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眼神依舊銳利如鷹。

他揮手屏退左右，暖閣內只剩下母子二人。

“兒臣給母后請安?！逼钗木肮硇卸Y，聲音帶著夜色的微涼。

沈懷玉放下茶盞，目光落在祁文景臉上，帶著洞悉一切的柔和與凝重：“這么晚了，阿景還未歇息，可是為了平陽之事？”

“母后明鑒?！逼钗木霸谏驊延駥γ娴腻\凳上坐下。開門見山，“‘夜梟’最新密報，平陽攝政王蕭逸晨，其應對之策，比預想的……更為陰鷙瘋狂?！?

他將整理好的密報摘要遞了過去。

沈懷玉接過，就著燭光，一行行仔細看去。

暖閣內只剩下紙張翻動的細微聲響和燭火偶爾爆出的噼啪聲。

隨著閱讀，沈懷玉那歷經風霜卻依舊清亮的眼眸中，凝重之色越來越深，最終化為一片深沉的寒意。

“好一個‘外示恭順，內固金湯，暗藏獠牙’！”沈懷玉放下密報，聲音帶著一絲冰冷的譏誚。

“這蕭逸晨，倒真是一條毒蛇！被打斷了脊骨，便立刻縮回洞中，一邊搖尾乞憐，一邊拼命磨礪毒牙，還妄圖在黑暗中尋找反噬的機會！”

她看向祁文景，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阿景，你如何看？”

祁文景指尖輕輕敲擊著紫檀桌面，發出規律的輕響，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蕭逸晨此策，確屬老辣。

其一，極致的恭順表演，姿態放得極低，國書言辭卑微，甚至加大歲貢，表面功夫做得十足。

這讓我們若再以‘不敬’之名施壓，反顯得不近情理，有失天朝氣度?！?

“其二，”他繼續道，眼神銳利，“內部鐵腕清洗，手段酷烈，利用心腹清除異己，連根拔起。

尤其對瑯琊王氏等清流世家的重點監控和打壓，更是釜底抽薪，試圖徹底掐滅平陽內部任何可能的反抗火種。

這招‘刮骨療毒’，雖失民心，卻能在短期內強行凝聚起一個以他為核心的、高度服從的權力核心，便于他集中力量?！?

“其三，”祁文景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冷意，“也是最危險的——他對那支‘赤炎軍’的投入！

表面龜縮邊境，實則將所有資源孤注一擲地投入到這支完全效忠于他的私兵上！擴編、裝備、訓練。

目標明確：不是為了野戰抗上景，而是為了困獸之斗，為了在平陽國內掀起腥風血雨，進行最后的巷戰、斬首！

他想把平陽，變成他個人的殉葬場，一個巨大的、能崩掉我們幾顆牙的陷阱！”

沈懷玉微微頷首，對祁文景的分析表示贊許：“阿景看得透徹。蕭逸晨此舉，是將自己徹底逼到了絕路，也把平陽綁上了他的戰車。

他賭的，就是我們投鼠忌器，不敢輕易對一個‘恭順’附屬大動干戈，更不愿陷入平陽國內的泥潭巷戰，付出慘重代價。他在賭時間，賭變數。”

“母后所言極是?！逼钗木懊碱^微蹙，“這正是棘手之處。直接興兵，師出無名，且正中其下懷，可能陷入消耗。

但若放任不管，任由其瘋狂擴軍、積攢力量、清除異己，待其‘赤炎’成型，平陽徹底淪為鐵板一塊，再想解決，代價只會更大，且恐生肘腋之患。”

暖閣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只有燭火搖曳。沈懷玉端起已經微涼的參茶，輕輕啜了一口，眼神在燭光映照下，顯得深邃無比。

“阿景，”沈懷玉緩緩放下茶盞，聲音沉穩而清晰，“蕭逸晨此局，看似將自己藏于深淵，固若金湯，實則……破綻有三！”

祁文景目光一凝：“請母后明示！”

“其一，民心如沸！”沈懷玉一針見血，“他為了供養‘赤炎’，橫征暴斂，竭澤而漁！

鹽鐵專營提價，商稅重壓，苛捐雜稅層出不窮，土地兼并日盛！平陽國內，早已是怨聲載道，民不聊生！

此乃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其高壓統治下暫時的‘穩定’，如同覆蓋在火山口上的薄冰，只需一個火星，便能徹底引爆！此為我可利用之第一點！”

祁文景眼中精光一閃：“母后之意……煽動民怨？”

“非也。”沈懷玉搖頭，“煽動易落人口實。我們要做的，是讓這民怨之火，‘自然’地燒起來，燒向該燒的地方。

讓平陽百姓看清，是誰在吸他們的血，是誰讓他們活不下去！

讓這民怨，成為瑯琊王氏等尚有良知之士的底氣，成為動搖蕭逸晨統治根基的洪流！”

“其二，”沈懷玉伸出第二根手指，“幼主為囚！蕭逸晨對幼主李由胤的囚禁與控制，已達病態。

這固然穩固了他的權力，卻也埋下了巨大的隱患！李由胤再年幼，也是名義上的平陽王！是平陽國統的法理象征！

蕭逸晨越是嚴苛地禁錮他，越是切斷他與外界的聯系，越是凸顯其‘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僭越本質！這，便是我們破局的關鍵鑰匙！”

祁文景若有所思：“母后是說……幼主？”

“不錯！”沈懷玉語氣肯定，“若能設法讓幼主發出聲音，哪怕只是一聲微弱的呼救，或者讓外界‘看到’幼主被囚禁的慘狀。

便能瞬間瓦解蕭逸晨‘忠君攝政’的偽裝，給予平陽內部反對力量！

特別是那些忠于王室的老臣、尚有良知的將領，一個絕佳的、名正言順的起事理由！此為我可利用之第二點！”

“其三，”沈懷玉的目光變得格外銳利，仿佛穿透了燭光，看到了臨淵城那座戒備森嚴的府邸。

“瑯琊月明！”王朗這顆棋子，以及他背后的瑯琊王氏，便是我們插入蕭逸晨鐵板內部的楔子！

蕭逸晨越是打壓王氏，監控嚴密，越說明他對此的恐懼！

王氏在平陽士林清流中的影響力根深蒂固，絕非他蕭逸晨的屠刀所能輕易斬斷。

王朗帶回去的‘信物’與希望，便是火種！”

沈懷玉看向祁文景，眼中閃爍著謀略的光芒：“皇帝，破局之道，便在于此三點交織！外松內緊，以民怨為薪，以幼主為旗，以王氏為刃！”

她詳細闡述道：

1.外松：對蕭逸晨極致的“恭順”表演，上景可予以“嘉許”。

接受其增貢，甚至可“慷慨”地賞賜一些無關緊要的絲綢、瓷器，以示“天恩浩蕩”。

在明面上，維持甚至強化平陽“恭順藩屬”的形象，麻痹蕭逸晨，讓他繼續沉浸在自己“表演成功”的幻覺中。

2.內緊：西南邊軍為鎮南將軍所部，繼續保持高壓威懾態勢，操演不斷，軍容整肅。

但行動上嚴格遵守邊境協定，不給蕭逸晨任何“被迫反擊”的借口。

同時，秘密加強情報滲透，尤其關注“赤炎軍”的動向和秘密補給線。

祁文書的“夜梟”需與潛伏在平陽的密探緊密配合，重點做兩件事：

1.散播“真相”：通過隱秘渠道如游商、說書人、甚至是“無意”泄露的官方文書副本。

將蕭逸晨如何橫征暴斂供養私軍、如何殘酷囚禁幼主、如何清洗忠良的“真相”。

用最樸素、最煽動性的語言，在平陽民間廣泛散播！讓民怨之火，從底層熊熊燃起！

2.聯絡王氏：激活王朗這條線！通過絕對安全的渠道！

向瑯琊王氏傳遞關鍵信息和支持：上景洞悉蕭逸晨的瘋狂，堅定支持平陽王室與忠臣義士！

提供必要的活動資金和“建議”。讓王氏成為平陽內部反抗力量的組織核心和情報節點！

3.關鍵一擊：幼主！這是整個計劃的核心。目標不是立刻救出幼主，而是制造一個事件。

讓幼主被殘酷囚禁、形同傀儡的事實，以最具沖擊力的方式暴露在平陽朝野乃至天下人面前！

這需要王氏等內部力量尋找或制造一個絕佳契機，也需要“夜梟”在關鍵時刻推波助瀾，確保消息能瞬間引爆！

一旦成功，蕭逸晨“忠臣”面具將被徹底撕碎，平陽國內的反抗浪潮將獲得法理大旗，其高壓統治的根基將瞬間動搖！

祁文景聽著沈懷玉抽絲剝繭的分析和環環相扣的計策。

眼中光芒越來越盛。胸中因蕭逸晨陰鷙布局而生的郁結之氣，仿佛被這燭光下的智謀之風吹散。

“母后深謀遠慮，洞若觀火！”祁文景由衷贊嘆，“此三策連環，剛柔并濟，直擊要害！

以民怨瓦解其根基，以幼主破其法統，以王氏為內應，而我上景只需穩坐釣魚臺，靜待其內部生變。

再以雷霆之勢，收拾殘局！妙！實在是妙！”

沈懷玉臉上露出一絲疲憊卻欣慰的笑意：“皇帝，此計兇險，關鍵在于火候的拿捏。民怨需積累到臨界點，幼主事件需時機絕佳，王氏的行動需絕對隱秘且一擊必中！

更要謹防蕭逸晨狗急跳墻，提前對幼主或王氏下毒手。

務必讓文書與‘夜梟’、與鎮南將軍緊密配合，情報傳遞務必及時準確，行動務必如臂使指?！?

“兒臣明白！”祁文景站起身，眼中燃燒著掌控全局的自信，“請母后放心。蕭逸晨以為藏于深淵便可高枕無憂。

卻不知深淵之下，亦有暗流洶涌，地火奔突！朕便做那執棋之人，靜觀其深淵自焚！”

他走到窗邊，推開一絲縫隙。深秋的寒風裹挾著濕冷的空氣涌入，吹得燭火一陣猛烈搖曳。

祁文景望著那深沉如墨的夜空，仿佛看到了平陽國都臨淵城上空同樣壓抑的鉛云。

“起風了?！鄙驊延駭n了攏坎肩，輕聲說道。

“是啊，母后，”祁文景的聲音平靜而堅定，“這風，會吹散陰霾，也會……燎原！”

一場更加精妙、更加兇險、直指平陽權力核心的無聲風暴，在慈寧宮暖閣的燭火搖曳中，正式拉開了帷幕。

祁文景與沈懷玉這對母子帝后，將以天下為棋盤，以人心為棋子，與那深淵中的毒蛇，展開一場決定西南命運的終極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