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決絕的狠厲瞬間攫住了劉道憐的臉龐。他猛地伏低身體,目光如鷹隼般掃過身旁的檀韶與趙謙之,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鐵:
“賊人困獸猶斗,盧祭酒之言已如泥牛入海。
檀韶聽令!速選三五手腳最利落、膽氣最壯的好手,備齊引火之物——干草、松明,不惜一切,多多益善。潛行至東廂房后,那背風處柴草堆積如山,正是火源。
趙謙之,你領數人,務必釘死西側通往桑林的小門,一只蒼蠅也不許飛走。
其余弓弩手,引而不發,待我號令,集火攢射門洞內賊人前鋒——不求斃敵,但求逼其退卻、分神。
盧祭酒,再勞尊口,高聲宣道,務必纏住賊首心神。”
檀韶眼中兇光爆閃,干裂的嘴唇咧開一個嗜血的弧度:“早他娘的該燒了,交給我。”話音未落,他已如貍貓般點起人手,動作迅捷無聲。
趙謙之臉色慘白如紙,握著刀柄的手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身體抑制不住地微顫。然而劉道憐那淬冰的目光不容置疑,他狠狠一咬舌尖,血腥味激得他一個激靈,重重點頭,帶著人向右側陰影中潛去。
命令既下,眾人如臂使指。劉道憐屏息凝神,鷹隼般的目光死死鎖住門洞內的光影晃動,捕捉著那稍縱即逝的破綻。
未待劉道憐第二聲令下,東廂房后,檀韶的身影已與火光同舞。數支點燃的松明、草束如同流星,被幾雙布滿老繭的手奮力擲入柴堆。
“轟——!”
干燥的柴草遇火即燃,爆出一聲沉悶的咆哮。橘紅的火舌帶著毀滅的狂喜,猛地竄起數丈,貪婪地舔舐著木質的窗欞、門框,瞬間攀上那厚實干燥的茅草屋頂。濃煙裹挾著刺鼻的焦糊味,如同一條暴虐的黑龍,被強勁的秋風狠狠推送,瘋狂倒灌進堂屋前的庭院。
“走水了,后面燒起來了,快逃命啊。”賊人后方瞬間炸開了鍋。
濃煙嗆得人涕淚橫流,睜眼如盲;灼人的熱浪撲面而來,皮膚仿佛要被烤焦。原本勉強維持的陣腳土崩瓦解,人質的凄厲哭嚎、匪徒的驚恐嘶吼、嗆咳的悶響攪成一鍋滾沸的爛粥。
“中計了,狗官放火。”疤臉匪首驚怒交加,臉上那道刀疤因極度的扭曲活像一條蠕動的蜈蚣。他瞬間明白,困守此地,不是被活活燒成焦炭,就是熏成臘肉,絕境徹底點燃了他骨子里的兇獸之性。
“弟兄們,橫豎是死,跟狗官拼了,殺出去!”他發出困獸般的嘶吼,再也顧不上身后哭嚎的人質,揮舞著環首刀,狀若瘋虎般朝著大門方向猛沖過來。
其他匪徒亦被這絕望點燃,雙目赤紅,如同被逼到懸崖邊的狼群,嚎叫著揮舞兵刃,匯成一股亡命的濁流,緊隨其后突圍。
“放!”
劉道憐的厲吼如同驚雷炸響,緊繃到極限的弓弦瞬間嗡鳴,稀稀拉拉、力道參差的箭矢帶著尖嘯撲向門洞附近。
這些大多是簡陋的獵弓甚至竹片削成的弩,準頭奇差,大部分“奪奪”地釘在門框、土墻上,只有一兩支擦傷了外圍匪徒的手臂皮肉。
但這突如其來的攢射,如同冷水潑進滾油。看守人質外圍的賊人本能地驚叫縮頭,下意識地舉刀格擋、尋找掩體,原本就因火起而混亂的陣型,瞬間撕開了一道致命的縫隙。
“殺——!”劉道憐等的就是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他如猛虎出柙,手中那桿更為精良的鐵脊短矛化作一道烏光,第一個悍然撞入沖在最前的疤臉匪首懷中。身后,被火勢烘烤、被求生欲點燃的鄉勇們,爆發出震天的嘶吼,揮舞著鋤頭、柴刀、竹矛,如同決堤的洪峰,兇狠地拍向那狹窄的門洞。
小小的門洞,頃刻化作血肉磨盤。
劉道憐手中短矛翻飛,動作簡潔凌厲,每一次刺、挑、格、砸都帶著戰場搏命的狠辣,在混亂中為鄉勇們劈開血路,更是一種無聲的號令。
“腰如鐵!臂如弓!刺要穿心!收要奪命!”劉道憐的吼聲不高,卻奇異地穿透金鐵交鳴與瀕死慘嚎,帶著鐵石般的意志,狠狠砸進每個鄉勇的耳中。
他的目光掃過隊列,掠過那些被火光映照得或扭曲、或狂熱、或茫然、或帶著初生牛犢般敬畏的臉龐。
“當啷!”鐵器撞擊的刺耳銳響!“噗嗤!”竹矛捅入肉體的沉悶撕裂!“咔嚓!”柴刀劈斷骨頭的駭人碎裂。垂死的哀鳴、憤怒的咆哮、恐懼的尖叫……這一切,都淹沒在木材燃燒的爆裂噼啪聲與濃煙焦臭的死亡氣息中,交織成一曲令人靈魂戰栗的煉獄悲歌!
鮮血飛濺,染紅了黃土,潑灑在殘垣斷壁,更將每一個搏殺者的瞳孔都映成了駭人的猩紅。
劉道憐的鐵脊矛如同索命的毒蛇,刁鉆狠辣。疤臉匪首確是悍勇,環首刀舞得密不透風,兩人在方寸之地以快打快,矛影刀光絞作一團,火星四濺。
劉道憐的學自兄長劉裕,又經生死磨礪,摒棄一切花巧,招招皆是奪命的毒牙。這段時間隨鄉勇苦練,身手更是精進不少,早已褪去初殺刁奴時的青澀與遲疑。
“鏗!”矛桿精準格開劈來的刀鋒,劉道憐手腕一抖,矛尖毒蛇吐信般疾刺對方小腹。
疤臉匪首驚出一身冷汗,狼狽側身,刀鋒險之又險地擦著劉道憐肋下掠過,帶起一道火辣辣的血線。
劉道憐悶哼一聲,不退反進,沉肩擰腰,一記兇悍的肩撞狠狠頂入對方空門。趁其踉蹌失衡,矛桿順勢橫掃千軍,“嘭!”一聲悶響,結結實實砸在對方腿彎。
“啊——!”疤臉匪首慘嚎著跪倒在地,斷腿骨刺出皮肉。劉道憐眼中寒芒炸裂,矛尖化作一道死亡閃電,挾著風雷之勢,直貫其咽喉。
另一邊,趙謙之卻陷入了絕境。混亂中,一個身材矮壯、雙目赤紅如瘋牛的賊人,已將他死死逼入墻角。對方顯然看穿了他武藝的生疏與內心的怯懦,攻勢越發狂暴致命。
趙謙之手中的劣質環首刀在一次勉力格擋中,被對方勢若千鈞的一劈震得脫手飛出,虎口崩裂,鮮血淋漓。
冰冷的死亡氣息瞬間扼住了他的咽喉。看著那柄沾滿血污、獰笑著當頭劈下的環首刀,趙謙之大腦一片空白,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吾命休矣!未酬壯志,竟斃命于如此粗鄙賊手……”無盡的悔恨與不甘,化作最后一個念頭。
“趙謙之!低頭!”
一聲炸雷般的怒吼在他耳畔炸響。一道裹挾著濃重汗臭與血腥氣的黑影,如同失控的蠻牛,用整個肩背狠狠撞向那揮刀的矮壯賊人。是檀韶,他來得太快、太猛、太不要命,那賊人猝不及防,被撞得一個趔趄,致命的刀鋒“嗤啦”一聲,擦著趙謙之的頭皮,深深砍進了夯土墻中,濺起一片土屑。
檀韶根本不給對方任何喘息之機,撞開的瞬間,他手中那柄沾滿血污的厚背柴刀,借著前沖的蠻橫力道,如同劈開朽木,自下而上,帶著一種原始而暴戾的破壞欲,狠狠剁進了那賊人的肋下。
“呃啊——!!!”矮壯賊人發出了非人的凄厲慘嚎,眼珠暴突,口中噴出血沫,手中刀“當啷”落地。
“愣著挺尸嗎?廢物!撿刀!”檀韶甚至沒看那抽搐倒下的敵人,對著癱軟在地、失魂落魄的趙謙之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他臉上濺滿了粘稠溫熱的敵血,混合著煙灰,猙獰如同浴血的修羅。
這聲咆哮如同驚雷,將趙謙之從死亡的麻木中震醒。劫后余生的巨大沖擊讓他渾身篩糠般顫抖,但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的恐懼與羞恥,他連滾帶爬地撲向地上的環首刀,死死攥住。抬起頭,只見檀韶正背對著他,用柴刀格開另一個撲來的賊人。
一股混雜著強烈羞愧與難以言喻暖流的東西,瞬間沖垮了橫亙在兩人之間那道隔閡。趙謙之咬碎鋼牙,用盡全身力氣,踉蹌著站到檀韶身后半步,用嘶啞卻無比清晰的聲音吼道:
“檀兄,大恩不言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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