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嶼安那句“把你的恐懼、你的憤怒、你的羞恥,把你拼命想藏起來的一切,掏出來,放在所有人眼前。這就是表演的代價。”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蘇晚的耳膜上,回蕩在死寂的排練教室里。空氣粘稠得讓人窒息,幾十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像無數(shù)盞灼熱的探照燈,烤得她無處遁形。臉頰上未干的淚痕刺癢,屈辱感混合著一種近乎被剝光的羞恥感,讓她恨不得立刻消失。
然而,靈魂深處那個不肯服輸?shù)穆曇簦莻€支撐著她從家鄉(xiāng)小城一路考到頂尖戲劇學(xué)院、支撐著她忍受無數(shù)白眼和辛苦也要在這個行業(yè)扎根的倔強靈魂,被這句話意外地、狠狠地戳中了。
表演的代價?就是把真實的自己撕開給人看嗎?
她猛地吸了一口帶著粉筆灰和汗水味的空氣,抬起手背,狠狠抹掉臉上的淚水。動作有些粗魯,甚至帶著點破釜沉舟的狠勁。眼眶依舊通紅,但眼底那層迷茫無助的水霧卻被一種更銳利、更明亮的東西取代了——是燃燒的怒火,是孤注一擲的倔強,是“既然逃不掉,那就來吧”的決絕。
她沒有再看講臺上那個冷酷的審判者,而是猛地轉(zhuǎn)過頭,目光灼灼地盯住前方那片虛空——那里,此刻在她眼中,清晰地站著一個模糊卻充滿壓迫感的身影,戴著金絲眼鏡,眼神冰冷,手里掂量著那截斷裂的表帶。
“是你…”蘇晚的聲音響起,沙啞的尾音還帶著哭腔的震顫,但那音調(diào)卻陡然拔高,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憤怒和尖銳的詰問,“哈!五年!整整五年!你他媽終于舍得露面了?!”
教室里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倒吸冷氣聲。沒人想到這個平日里安靜甚至有些內(nèi)向的女孩,會爆出如此直接、甚至帶著粗口的臺詞。她的身體不再是僵硬的木偶,肩膀緊繃,微微前傾,像一頭被激怒的小獸,雙手無意識地緊握成拳,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帶來的刺痛感讓她更加清醒。
空氣中仿佛彌漫開機場特有的消毒水混雜著疲憊旅人氣息的渾濁味道。蘇晚根本不需要再去刻意想象環(huán)境,她此刻身處的就是最真實、最壓抑的“機場”!講臺方向的壓力就是那架延誤了五年才落地的航班帶來的窒息感!
“摔壞東西?”她往前狠狠踏了一步,這一步帶著孤勇,也帶著絕望的控訴,聲音因激動而劇烈顫抖,眼神死死鎖住那片虛空,“林嶼安!在你眼里,我就是個只會摔壞你貴重物品的蠢貨,對嗎?所以你就可以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像碾死一只螞蟻一樣羞辱我?我的等待,我的…”她哽了一下,那個呼之欲出的“喜歡”或者更深的感情,被她死死咬在了唇齒間,化作更洶涌的憤怒和不甘,“…我的五年時間,在你眼里,連一塊破表的表帶都不如?!”
她的質(zhì)問如同連珠炮,帶著真實的痛楚和憤怒,砸在寂靜的空間里。沒有對手演員的回應(yīng),只有她自己構(gòu)建的巨大情緒風(fēng)暴。身體因激動而微微晃動,胸口劇烈起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靈魂深處榨出來的汁液,滾燙而苦澀。
表演結(jié)束。沒有預(yù)想中的擁抱或和解,只有一片狼藉的、未解的怨恨和心碎。蘇晚站在原地,大口喘著氣,胸口起伏劇烈,仿佛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真實的搏斗。教室里依舊寂靜無聲,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充滿原始力量的爆發(fā)震懾住了。
幾秒鐘后,一個清晰的、節(jié)奏穩(wěn)定的掌聲突兀地響起。
啪…啪…啪…
來自講臺方向。
林嶼安站在那里,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那雙鏡片后的深邃眼眸,凝視著蘇晚的目光,少了幾分之前的審視和冰冷,多了一絲探究和…難以言喻的復(fù)雜。他停止了鼓掌,聲音恢復(fù)了那種慣有的平靜,卻奇異地不再顯得那么刺骨:
“情緒真實,爆發(fā)力強。表演的邏輯線清晰,從震驚憤怒到控訴質(zhì)問,層次分明。”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依舊處于震驚狀態(tài)的全班同學(xué),“看到差距了嗎?你們剛才的表演,像在過家家。而她,”他用眼神點了點蘇晚,“至少在這一刻,掏出了真實的東西。雖然技巧粗糙,臺詞處理隨意,但內(nèi)核足夠灼傷人。”
他看向蘇晚,聲音放低了一些,卻帶著更強的穿透力:“憤怒和委屈,是你的燃料。但記住,演員最終要控制燃料,而不是被燃料燒毀。下課。”
他沒有再多說一句,無視了系主任欲言又止的表情,拿起講臺上的筆記本,徑直走出了教室。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門后,留下一屋子仍未完全回神的師生。
蘇晚站在原地,感覺自己像被榨干了所有力氣。雙腿發(fā)軟,剛才支撐著她的那股怒火和倔強,隨著林嶼安的離開瞬間抽離,留下巨大的空虛和后怕。她剛才…竟然在課堂上對著空氣罵了他?還用了粗口?回想起來簡直荒謬又瘋狂!
“晚晚!你太牛了!”幾個平時關(guān)系還不錯的女生圍了上來,七嘴八舌,眼神里充滿了驚嘆和佩服。“你敢那么跟他說話!”“剛才那段表演絕了!我都看傻了!”“林導(dǎo)最后是在夸你吧?是吧是吧?”蘇晚勉強擠出一點笑容,感覺臉都是僵的。“我…我去下洗手間。”她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教室。
冰涼的自來水潑在臉上,稍微驅(qū)散了一些混沌和燥熱。鏡子里的女孩,眼睛紅腫,臉色蒼白,神情疲憊,卻也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奇異的光亮。林嶼安最后的話在她腦海里盤旋:“燃料…控制燃料…”他是在肯定她嗎?還是在警告她?
晚上八點,市中心一家格調(diào)清雅的咖啡館里,流淌著舒緩的爵士樂。蘇晚穿著統(tǒng)一的圍裙,小心翼翼地端著托盤,將一杯精致的拉花拿鐵放在靠窗的卡座客人面前。這里是她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份時薪不錯的兼職。
“您的拿鐵,請慢用。”她的聲音帶著職業(yè)化的甜美微笑,與白天教室里那個歇斯底里的女孩判若兩人。
客人是兩個衣著時尚的女孩,正壓低聲音興奮地討論著什么。
“真的假的?林嶼安真的去戲劇學(xué)院教書了?”“千真萬確!我表妹就在表演系大三!聽說今天第一堂課就震翻全場!有個女生直接懟他了!”“哇!誰啊這么猛?不想混了?”“聽說叫什么…蘇晚?管她呢,重點是林嶼安啊!林家太子爺誒!他爺爺是林正勛!他爸是林國邦!他媽是蔣曼蕓!這背景,隨便吹口氣娛樂圈都得抖三抖!他跑去教表演?圖啥啊?”“誰知道呢,天之驕子的任性吧?不過聽說超帥!”“廢話!基因在那兒擺著呢!他拍的那個提名短片你看沒?畫面構(gòu)圖絕了……”
蘇晚收拾旁邊桌子的手微微一頓,隨即更快地將空杯碟疊好,端著托盤轉(zhuǎn)身走向后廚。心臟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了一下。原來在別人眼中,他的光環(huán)是如此耀眼,耀眼到可以忽略他本人的苛刻和不近人情。天之驕子…林家太子爺…這些詞讓她感到一陣眩暈般的距離感,也更加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弄壞的那塊表可能意味著什么。她默默在心里計算了一下今天跑的兩個平面拍攝和一個群演通告的收入,距離那個天文數(shù)字般的維修費,依舊杯水車薪。
咖啡館打烊已經(jīng)接近午夜十二點。蘇晚拖著灌了鉛一樣的雙腿回到學(xué)校。表演系大樓里一片寂靜,只有走廊盡頭那間最大的排練室還亮著燈。她記得明天下午是林嶼安的第二次課,據(jù)說要布置分組作業(yè)。
鬼使神差地,她走了過去。排練室的門虛掩著,里面流淌出低沉舒緩的鋼琴聲——是德彪西的《月光》。
她輕輕推開門縫。
空曠的排練室里,只有中央亮著一束柔和的頂燈。清冷的月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鋪灑下一片銀輝。林嶼安坐在那架有些年頭的三角鋼琴前,背對著門口。他沒有穿白天的襯衫,只穿著一件簡單的煙灰色羊絨衫,袖子松松挽起。修長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上跳躍、游走,音符如同清冽的泉水,帶著淡淡的憂傷和寧靜,在寂靜的空間里流淌。他整個人的氣質(zhì)都變了,白天那種疏離冰冷的壓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浸的、專注的孤獨感。月光勾勒著他側(cè)臉的輪廓,挺拔而沉靜。
蘇晚屏住了呼吸,一時間忘了離開。她從未想過會在這樣的情境下再次看到他,更沒想到他會彈琴,而且彈得如此…動人心魄。這與那個在片場冷斥她、在教室里逼她剝開自己的魔鬼導(dǎo)師,是同一個人嗎?
一個音符似乎彈錯,琴聲戛然而止。
林嶼安的手停在琴鍵上,沒有回頭,清冷的聲音卻在寂靜中響起:“看夠了嗎?”
蘇晚一驚,像被抓包的小偷,臉頰瞬間發(fā)燙。她下意識地想后退逃走。
“進來。”林嶼安的聲音沒有波瀾,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蘇晚硬著頭皮,推開門,慢慢走了進去。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發(fā)出清脆的回響,在偌大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她停在距離鋼琴幾米遠的地方,垂下眼盯著自己的鞋尖,像個等待訓(xùn)斥的學(xué)生。
林嶼安終于轉(zhuǎn)過身。他靠在鋼琴邊上,一條腿隨意地曲著,金絲眼鏡后的目光落在蘇晚身上,帶著審視,卻少了白天的凌厲。他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掠過她眼下明顯的青黑和難掩的疲憊。
“這么晚還在外面?”他問,語氣聽不出情緒。
“剛…剛兼職下班。”蘇晚低聲回答。
“兼職?”林嶼安眉梢?guī)撞豢刹榈貏恿艘幌拢盀榱四菈K表?”
蘇晚猛地抬起頭,撞入他深潭般的目光里。她握緊了拳頭,指甲掐進掌心,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些:“是。我說過,我會賠。”
林嶼安沉默地看著她,沒有接話。月光和燈光交織在他身上,氣氛微妙而安靜。過了幾秒,他才再次開口,話題卻轉(zhuǎn)得猝不及防:
“白天的即興,情緒是對的。但方法錯了。”他的聲音平靜無波,如同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憤怒是本能,如何將這種本能的能量轉(zhuǎn)化為舞臺上有控制力、有審美價值的表達,是演員需要掌握的技巧。否則,只是情緒的宣泄,無法打動任何人,除了你自己。”
蘇晚怔住了。她沒想到他會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突然跟她談起表演。
“下周開始分組,”林嶼安繼續(xù)說道,目光掠過她疲憊卻倔強的臉,“雙人默劇片段。主題:束縛與掙脫。自己找搭檔,自己選本子或者原創(chuàng)。我要看到肢體語言的力量,看到無臺詞下的沖突和張弛。”
默劇?肢體語言?束縛與掙脫?蘇晚的腦子飛快地轉(zhuǎn)動著,試圖消化這個信息量巨大的作業(yè)。
“你的憤怒和力氣,”林嶼安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落在了某個更深處,“別浪費在打零工和生悶氣上。”他的語氣依舊淡漠,甚至堪稱刻薄,“如果真想在這個圈子站穩(wěn)腳,掙到足夠還債的錢,就拿出點像樣的本事來證明你的憤怒有價值。”
他直起身,不再看蘇晚,拿起放在鋼琴上的手機,邁步朝門口走去。經(jīng)過蘇晚身邊時,帶來一陣裹挾著冷冽松木氣息的空氣。
“把燈關(guān)了。”這是他離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話,身影很快消失在門外的陰影里。
排練室里恢復(fù)了寂靜,只剩下清冷的月光和鋼琴冰冷的漆光。蘇晚站在那里,耳邊還回響著他最后那句刻薄的話——“證明你的憤怒有價值”。
她慢慢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校園沉睡在月色之下,靜謐安詳。玻璃窗上模糊地映出她的身影,單薄,疲憊,眼神卻異常明亮,仿佛燃燒著兩簇小小的火焰。
證明價值?束縛與掙脫?默劇?
林嶼安的話像一顆石子投入她混亂的心湖,激起的卻不是絕望的漣漪,而是一種奇異的、帶著刺痛感的興奮和挑戰(zhàn)欲。
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目光落在窗影中自己緊握的拳頭上。憤怒是燃料…控制燃料…證明價值…
好。蘇晚對著窗影里的自己,無聲地動了動嘴唇。那就證明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