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頭遍時,阿石已蹲在豆田邊的新墾地上。
露水打濕了她的褲腳,冰涼的觸感順著腳踝往上爬,像有小蟲子在爬。
地是石根和石壯昨天翻的,土塊敲得碎碎的,混了草木灰和骨粉,黑褐色的土透著油亮,木老說這樣的土養(yǎng)新豆種正好。
她小心翼翼地從陶袋里倒出煉石人留下的豆種,褐色的豆子滾在掌心,圓滾滾的像小石子,殼上的藤紋像刻上去的細(xì)花,比田埂上的豆莢紋路更清晰,連轉(zhuǎn)彎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每顆都帶紋呢。”阿石用指尖把豆子擺成排,間距五寸,跟種部落豆子的規(guī)矩一樣,“木老說它們喜濕,得離渠水近點,不然長到一半就蔫了。”
石硯扛著青銅鏟走來,鏟刃沾著新土,土塊簌簌往下掉,落在腳邊的草葉上。
“我在渠邊挖了道淺溝,寬三寸,深兩寸,”他蹲下來,用鏟尖比劃著,“等下澆了水,能順著溝滲到根上——比直接潑省水,還不容易沖倒芽,去年粟芽就被沖倒了不少。”
他接過阿石手里的豆子,埋進土里時特意壓得輕輕的,指尖沾著的土粒落在豆種旁,像給它們蓋了層薄被:“去年種粟子埋太深,出芽慢了三天,這新豆種小,淺點好,能早點見著太陽。”
阿翠提著陶壺過來,壺身上的藤紋是她昨天刻的,還沒燒,是生土色。
壺里是摻了野蜂蜜的山泉水——木老說新豆種嬌氣,普通泉水不夠養(yǎng),用蜜水澆能長得壯:“我過濾了三遍,用細(xì)麻布濾的,一點渣都沒有,澆的時候慢點,別沖翻了土,剛埋的種可經(jīng)不起折騰。”
阿石接過陶壺,壺嘴對著埋豆種的土壟,一滴一滴地澆,蜜水滲進土里,冒出細(xì)小的泡,像豆子在土里咂嘴,又像在跟她說話。
“澆完這壟,去窯場不?”阿翠往部落東邊努嘴,窯場方向已飄起青煙,煙是淡藍色的,比普通窯煙清,“木老和石根正試摻豆粉的陶土,說讓你去刻藤紋——你刻的紋最像圖上的,連木老都夸。”
阿石點頭,眼睛卻盯著土壟,手指輕輕把被水沖歪的土推回去:“等我再澆兩壟,這新豆種比寶貝還金貴,得伺候好,出了差錯我心疼。”
她突然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那枚帶紋的豆莢,豆莢已經(jīng)半干,紋卻更清晰了,她把它埋在新豆田的地頭,用三塊小石頭圍著:“讓它給新伙伴做個伴,說不定能長得一樣好,互相有個照應(yīng)。”
太陽爬到半山腰時,新豆種終于種完了。
阿石拍了拍手上的土,土混著蜜水,有點黏,像抹了層薄膠。
她跟著阿翠往窯場走,路過議事廳,看見石壯正拿著那三把青銅小刀比劃,地上堆著幾塊青銅錠,錠上還留著鍛打的錘印。
“我照著獸皮圖試,把豆莢粉摻在淬火水里,比例是一勺粉三瓢水,”石壯舉著小刀,刀刃對著陽光,亮得晃眼,“看能不能讓青銅更韌!要是成了,以后鍛工具就省老勁了。”
他拿起塊錠,用小刀一劃,錠上立刻出現(xiàn)道深痕,比用普通刀劃得深多了:“你看這刀,比咱們的鋒利!等淬了豆粉水,說不定能劈開石頭,以后開窯挖土就不用費勁了。”
窯場里,木老和石根正揉陶土,土是黑山窯土混了曬干的豆莢粉——昨天石根把那枚帶紋的豆莢曬得干透,用石臼磨成了粉,粉是淡綠色的,像摻了草灰,聞著有股豆香。
“阿石來了正好!”木老把揉好的陶土遞過來,土團在他手里轉(zhuǎn)了個圈,“照著獸皮圖刻藤紋,要纏三圈,每圈七道彎——圖上標(biāo)的,說這樣能聚星氣,錯了半道彎都不行。”
阿石接過陶土,土比純黑山土軟,帶著淡淡的豆香,像摻了磨碎的炒豆,她把土捏成個小碗,用青銅刀刻藤紋,刻得比上次更仔細(xì),每道彎都用手指量著來,生怕錯了半分,刻完一道就對照獸皮圖看一眼。
“你刻的紋就是不一樣。”石根湊過來看,他手里的陶碗刻得歪歪扭扭,“我刻的總歪,像被風(fēng)吹亂的藤,你刻的像在動,跟豆蔓真爬似的,有精神頭。”
阿石笑了,想起新種下的豆種,指尖的陶土似乎也跟著暖了點:“說不定是它們在幫我——我總想著豆蔓怎么爬,紋就順了,像有股勁兒在引著刀走。”
石硯扛著新劈的栗木柴過來,柴是他特意選的,沒結(jié)疤,燒起來火旺,柴上還留著斧刃的印,整整齊齊的:“木老,火夠旺不?我再去劈點,豆粉陶土說不定要燒得更久,別到時候柴不夠,耽誤了火候。”
“夠了夠了。”木老往窯里添柴,火舌“呼呼”往上躥,映得他臉通紅,“獸皮圖說燒豆粉陶要‘三旺三緩’,先旺火半個時辰,再緩火半個時辰,來回三次,釉面才亮,柴剛夠這個數(shù),多了反而礙事。”
阿石把刻好的陶碗放進窯膛,碗邊挨著星紋陶片——木老說這樣能讓新陶沾點老陶的氣,像長輩帶小輩,能少走彎路。
石壯突然跑過來,手里舉著把淬了火的青銅小刀,刀上還滴著水,是剛淬完的:“成了!你們看!”他用刀砍向塊石頭,石頭“咔嚓”裂了道縫,刀刃卻沒崩,連個豁口都沒有,“豆莢粉真有用!這刀比以前的硬十倍,砍石頭跟砍木頭似的!”
眾人圍過來看,小刀的藤紋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比沒淬火時更亮,石壯又砍了幾下,石頭碎成小塊,刀刃依舊鋒利,連點卷邊都沒有:“我這就去鍛新的青銅鐮,用這法子淬,割豆子肯定快,今年收豆不用愁了!”
日頭偏西時,第一窯豆粉陶要出窯了。
木老的手比上次還抖,開窯門時青銅刀都差點掉在地上,他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穩(wěn)住:“慢點……千萬別裂……這可是頭回試,裂了就白瞎了豆粉和功夫。”
窯門打開的瞬間,青釉光比星紋陶亮了一倍,連窯口的空氣都泛著銀輝,像撒了把碎星星,第一只陶碗被挑出來時,碗壁的藤紋竟在動似的,隨著光晃,像真的豆蔓在爬,活靈活現(xiàn)的。
“動了!它動了!”阿翠拍手,聲音都變了調(diào),眼睛瞪得圓圓的,“這陶是活的!煉石人說的是真的!”
木老拿起陶碗,對著夕陽看,碗里映出的人影竟帶著淡淡的星紋,像披了件星衣,美得不真實:“煉石人沒騙咱們……豆、陶、青銅,真的是一脈長,缺了哪樣都不行,合在一起才顯靈。”
阿石突然往新豆田跑,心里像有個聲音在催她,石硯和眾人趕緊跟上——她總覺得陶有了變化,豆田也該有動靜,它們是連著的。
新豆田的土壟上,竟冒出了嫩芽!才一天功夫,嫩莖就頂破了土,莖上帶著淡淡的藤紋,跟陶碗上的紋一模一樣,在夕陽里泛著微光,像撒了層銀粉。
“它們長出來了!”阿石蹲下來,眼淚差點掉出來,手指輕輕碰了碰嫩芽,軟乎乎的卻帶著勁,“才一天……比部落的豆子長得快這么多……太神了……”
石硯摸著嫩芽,莖稈比普通豆苗硬,葉尖上還沾著點銀輝,像沾了星子的光:“獸皮圖說‘陶火暖土,豆苗速生’,原來窯火的氣真能順著土傳到豆田,它們真的在互相幫襯,跟一家人似的。”
木老捋著胡子笑,眼睛望著新豆苗和窯場的煙,煙在夕陽里變成了金紅色,突然嘆了句:“煉石人啊,是把日子種在了土里,燒在了火里,傳在了咱們手里,這才是真本事,比啥都金貴。”
阿石把豆粉陶碗放在新豆苗旁,碗里盛了點蜜水,水面映著藤紋和星子,像把天和地都裝進了碗里,美得讓人舍不得動。
她知道,從今天起,部落的豆子會結(jié)出帶紋的莢,陶會映出會動的藤,青銅會變得更堅韌,這些都是煉石人留下的話,一句一句,落在土里,燒在火里,長在苗里,要一直傳下去,傳到很遠很遠的將來,傳到孩子們的孩子們手里,永遠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