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公府,內院暖閣。
中藥的苦味兒混著炭火氣,在暖閣里沉悶地盤旋。英國公張惟賢半倚在紫檀木榻上,身上蓋著厚實的錦被,臉色蠟黃,不住地咳嗽。他剛灌下一碗參湯,勉強提起了幾分精神。
這位老國公的身體本就不好,在薊鎮淋了雨,受了驚,回來后就病倒了。他兒子張之極在家當孝子,伺候老爹,所以父子倆都沒參加今日的望朔朝會。
榻前,成國公朱純臣、定國公徐希皋、襄城伯李守锜、豐城侯李承祚、宣城伯衛時泰、撫寧侯朱國弼,以及張惟賢的長子張之極,圍坐一圈,個個面色凝重。窗外暮色四合,更添幾分壓抑。
朱純臣那張胖臉上慣有的和氣笑容早已不見蹤影,只剩下焦躁和惶恐。他剛把今日望朔朝會上發生的一切,尤其是那蒙古喇嘛綽爾濟的哭訴、錢謙益和李邦華率眾伏闕上書彈劾魏忠賢謀反、以及皇帝最后那句“知無不言,言者無罪”的定調,原原本本說了出來。
“……皇上最后說,望朔朝會就是給人說話的,言者無罪……”朱純臣的聲音帶著點干澀,他下意識地搓了搓肥厚的手掌,“所以,咱們在朝會上說的話,按皇上的意思,是不該有罪的。”
張惟賢閉著眼,又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整個身子都在抖。張之極連忙上前,輕輕拍撫他的后背。
好半晌,張惟賢才緩過氣,渾濁的老眼緩緩睜開,目光銳利地釘在朱純臣臉上:“言者無罪……咳咳……說錯話當然不要緊……可占田、占役、空額……咳咳咳……哪一樣不是實打實的罪?還有……”
他頓了頓,喘息著,目光掃過眾人,最后又落回朱純臣身上,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疲憊:“那個虎墩兔汗……怎么就那么巧,偏偏在這個時候之后,跑來問罪?還指名道姓……咳咳……”
暖閣里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朱純臣那張瞬間變得慘白的胖臉上。
朱純臣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張惟賢這老狐貍!他什么意思?他是在點我!
占田、占役、空額……這些罪,勛貴世家,九邊將門,誰家沒有?法不責眾!皇上再狠,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抄家問斬!頂多就是交田、交銀子贖罪!傷筋動骨,但根基還在!
可勾結蒙古,通番……這罪名就大了!這是謀逆!是抄家滅族的大罪!而且……這事確實是他朱純臣和魏良卿在暗中牽線搭橋促成的!一旦坐實,皇上就有抄了他成國公府的罪名了!
朱純臣的胖臉皮劇烈地抽搐了幾下,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聲音陡然拔高:
“虎墩兔汗的事兒還沒完呢!皇上把人家的使臣趕走了,人家能善罷甘休?現在宣府、大同還欠著十幾個月的軍餉!那幫丘八早就怨聲載道了!這要是察哈爾部的大軍一壓境,那幫餓紅了眼的兵痞還不得炸鍋?朝廷要是不能把欠餉補上,那可如何是好?!”
他環視眾人,胖臉上擠出一絲扭曲的“自信”:“到時候,邊關告急,皇上……還得靠咱們這些勛貴和將門去安撫彈壓!”
張惟賢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譏誚,隨即又被劇烈的咳嗽淹沒。他咳了好一陣,才喘息著道:
“咳咳……什么話?朝廷養我們這些勛貴干什么用?咳咳……關鍵時刻,咱們得幫著皇上……咳咳咳……”
朱純臣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抱拳:“老公爺高明!正是此理!我等世受國恩,值此危難之際,自當挺身而出,為君分憂!”
張惟賢吃力地揮了揮手,仿佛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成國公……老夫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了……咳咳……實在干不動了……明日……明日就去辭了提督京營戎政的差事……往后這京營……咳咳……就拜托你了……”
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張惟賢整個人蜷縮起來,臉憋得通紅。張之極連忙上前扶住父親,對眾人道:“諸位叔伯,家父實在支撐不住了,今日就到這里吧。”
朱純臣、徐希皋等人見狀,只得起身告辭。朱純臣臨走前,還特意對著榻上的張惟賢深深一揖:“老公爺好生將養,京營之事,純臣定當盡心竭力!”
眾人魚貫而出,暖閣里只剩下張惟賢父子。
腳步聲遠去,張惟賢劇烈的咳嗽聲也漸漸平息下來。他靠在榻上,閉著眼,胸口起伏,但臉上的病容似乎褪去了幾分。
張之極憂心忡忡地湊近:“父親,您怎么樣?”
張惟賢緩緩睜開眼,眼神銳利如鷹,哪里還有半分剛才的垂死之態?他擺了擺手:“暫時還死不了。”
他掙扎著要起身,張之極連忙攙扶。張惟賢走到書案前坐下,鋪開一張素箋,提起了筆。
“父親,您這是……”張之極不解。
“寫請罪的奏章。”張惟賢頭也不抬,聲音沉穩。
“請罪?”張之極大驚,“父親,您何罪之有?”
張惟賢蘸了蘸墨,手腕沉穩地落下:“為父沒罪,但是咱家的老輩吃太多了,得再交十三萬畝軍屯出去……把咱家在永平府的地,都交了!”
張之極如遭雷擊,失聲道:“父親!您這是……那可是咱家幾代人的基業啊!”
張惟賢停下筆,抬眼看向兒子:“為你鋪路!”
“鋪路?”張之極更加茫然。
張惟賢放下筆,身體微微前傾,壓低聲音,一字一句道:“我本來以為,朱純臣能接我的班,執掌京營,成為勛貴之首……現在看來……我這個提督京營戎政的位子,你有機會接了!”
張之極心頭劇震:“成國公他……他怎么了?”
張惟賢眼中寒光一閃,做了個極其隱晦的殺頭手勢:“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去勾結虎墩兔汗!占地、占役、吃空額……這些,誰家都有,法不責眾!皇上再惱,頂多罰銀罰田,革職留任,不至于動根本!但勾結蒙古,通番……”
他頓了頓,聲音冰冷:“這是謀逆!是抄家滅族的大罪!朱純臣……他完了!”
張之極倒吸一口涼氣,渾身發冷。
張惟賢重新拿起筆,語氣不容置疑:“明日,待為父的請罪奏章送入宮中,你親自去遞牌子請見皇上。態度要誠懇,多磕頭,多流淚……不吃虧!記住,離朱純臣那蠢貨遠一點!越遠越好!免得被他牽連!”
......
十一月初二,文華殿。
張之極一身素服,跟著司禮監隨堂太監高宇順走進殿內。殿內炭火融融,暖意撲面,卻壓不住他脊背上的寒意。他抬眼望去,崇禎皇帝朱由檢正坐在御案后批紅,年輕的臉龐在燭光下顯得格外肅穆。
張之極伏地叩首:“臣張之極,叩見萬歲爺。”
崇禎抬起頭,目光落在張之極身上,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起來吧。”
高宇順上前,將英國公張惟賢的奏章呈上。崇禎接過,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眉頭微蹙,又舒展開來。他合上奏章,抬眼問道:“老國公身體如何?”
張之極喉頭一緊,低聲道:“回萬歲爺,家父……已病入膏肓。”
崇禎嘆了口氣:“老國公是國之柱石,朕心里有數。”
他頓了頓,目光重新落在奏章上:“英國公府愿意退還十三萬畝軍屯,朕心甚慰。”
張之極低頭不語。
崇禎看著他,忽然微微一笑:“朕不會讓忠臣吃虧的。”
張之極一愣,抬頭看向皇帝。
崇禎的聲音極輕,卻字字清晰:“這十三萬畝軍田值多少,將來一定會有補償。”
張之極心頭一震,還沒反應過來,又聽皇帝低聲道:“朕其實知道,你們這些北京的勛貴日子清苦,就守著十萬八萬畝的‘薄田’,一年到頭收不了幾個租,比不了南京的勛貴。”
張之極臉上劃過驚喜。
崇禎繼續道:“南京的勛貴和福建的海商、海寇合伙做大買賣,哪年沒有個十萬八萬的進賬?你們張家是忠臣,等北方事定,朕就讓你去當南京的總戎。替朕好好查一查他們!”
張之極心頭狂跳,眼眶瞬間紅了。南京總戎!那可是肥差!查南京勛貴中的貪官那就更來錢了......現在這皇上的規矩是貪官必須交議罪銀,貪官越多,議罪銀就越多。他在中間過一下手,少貪點,撈個幾十萬兩不過分吧?而且這是奉旨貪污!
想到這里,他重重叩首:“臣……謝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