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已到,帶走。”
那四個字,冰冷得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就跟大冬天里舔了鐵欄桿似的,直接凍在了我的意識里。緊接著,我就感覺后脖頸子一緊,一股根本無法抗拒的大力傳來,我那輕飄飄的魂兒,就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給薅住了,猛地向后一扯。
眼前的景象瞬間就花了。我爹媽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我那躺在地上的、冒著黑煙的“遺體”,連同我們家那只有五十多平米的破舊小屋,都像被扔進了攪拌機的顏料,迅速扭曲、拉長,最后“唰”地一下,縮成了一個看不見的小點,徹底消失。
我感覺自己正在一條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方向的隧道里高速穿行。周圍是粘稠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唯一能感覺到的,就是刺骨的陰冷和那股拖拽著我的巨大力量。我心里頭只有一個念頭:完了,這下是真死了,連個全尸都沒混上,火化都省了,直接成烤串了。
這種狀態不知持續了多久,我感覺那股拖拽的力道一松,腳下(如果魂兒也算有腳的話)一沉,算是落了地。我晃了晃有點發懵的“腦袋”,努力適應了一下周圍的環境。
這地方灰蒙蒙的,天上既沒太陽也沒月亮,像是一口大鍋蓋,扣得死死的,壓得人喘不過氣。地上是黑褐色的沙土,一腳踩下去軟綿綿的,了無生氣。遠處,似乎有影影綽綽的山巒輪廓,但也都籠罩在一片死氣沉沉的霧氣里。
我正發愣呢,兩個高大的身影在我面前慢慢地由虛轉實,顯現出來。
我當時的第一反應是:我操,藝術來源于生活,古人誠不我欺!
左邊那個,得有兩米多高,虎背熊腰,穿著一身古代衙役穿的皂色短打,但那料子看著皺皺巴巴,袖口還磨得有點發白。最關鍵的是,他肩膀上扛著的,真真切切就是一個碩大的牛腦袋!那牛眼瞪得跟銅鈴似的,鼻孔里還呼呼地往外噴著白氣,兩只粗壯的胳膊上肌肉虬結,手里提著一根閃著寒光的鐵鏈子。
右邊那個,身形稍瘦,但個頭也不矮。同樣是身皂役服,但看著更不合身,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他長著一張長長的馬臉,耷拉著眼皮,滿臉的褶子,嘴角向下撇著,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生無可戀”的氣質。他手里沒拿兵器,而是捧著一個……一個看著像是iPad的玩意兒?
那玩意兒還挺先進,是個全面屏,發著幽幽的藍光,屏幕上是一些我看不懂的鬼畫符和一張我的黑白大頭照,照片底下還有一行不斷閃爍的紅色小字。
得,不用介紹了。眼前這二位,不就是傳說中陰曹地府的金牌業務員,勾魂使者牛頭馬面嘛!
我兩腿一軟,差點沒直接“跪”在地上。雖說我現在就是個魂兒,沒啥分量,但那份源自于基因里的恐懼是實打實的。這可是神話里的人物啊!我居然有幸見到活的了!哦不,死的……反正就是見到真家伙了。
我腦子里亂成一鍋粥。完了完了,這下要過奈何橋,喝孟婆湯,然后投胎轉世了?我這輩子活得稀里糊涂,下輩子可咋整?萬一投成個豬狗牛羊,豈不是虧大發了?
就在我胡思亂想,準備迎接傳說中的威嚴審判時,牛頭大哥開口了。他一張嘴,一股濃郁的大碴子味兒就撲面而來,差點沒把我這縷孤魂給吹個跟頭。
“哎我說,你瞅啥呢?瞅啥!說的就是你,李小陽!”牛頭大哥聲音洪亮,但語氣里沒啥威嚴,倒像我們那兒菜市場吆喝賣白菜的。他拿那鐵鏈子的一頭,在我面前晃了晃,叮當作響。
旁邊的馬面大哥也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劃拉了一下手里的“陰間Pad”,用一種極其疲憊的語氣補充道:“姓名,李小陽。籍貫,遼省AS市鐵西區。死亡時間,陽世公元2024年7月26日17點34分。死亡原因……我看看啊……家庭維修事故,觸電身亡。沒錯,就是他了。”
牛頭大哥一聽,把鐵鏈子往肩膀上一扛,伸出蒲扇大的手,沖我勾了勾手指頭:“行了,哥們兒,驗明正身了。別磨嘰了,麻溜兒地跟我們走一趟吧。這個月的績效就差你這最后一單了,趕緊辦完,我倆還得回去打卡下班呢。”
我當時就懵了。
啥玩意兒?績效?打卡下班?
這跟我預想的劇本完全不一樣啊!說好的青面獠牙、兇神惡煞呢?說好的“大膽小鬼,見了本差還不下跪”呢?怎么眼前這二位,看著比我還像社畜?那股子被工作榨干的疲憊感,簡直就是我在人才市場見過的那些招聘主管的翻版啊!
我那點與生俱來的膽小,被這突如其來的荒誕感給沖淡了不少。我壯著膽子,試探性地問了一句:“那……那個,兩位大哥,這是……要去哪兒啊?”
“廢話,去你該去的地方!”牛頭大哥不耐煩地擺擺手,“頭一次死啊?沒經驗怎么著?跟緊了,要是跟丟了,變成孤魂野鬼,那可別怪我們沒提醒你。”
說著,他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來一根細細的鎖鏈,另一頭連著他手腕上的一個黑鐵手環。他手指一彈,那鎖鏈就像蛇一樣,“嗖”地一下飛過來,自動在我手腕上繞了兩圈,不松不緊,但冰涼刺骨。
我被他倆夾在中間,開始往前走。這地方沒有路,我們就這么踩在黑褐色的沙土上,朝著那片死寂的遠山方向挪動。
一路上,誰也不說話,氣氛尷尬得能用腳趾頭摳出個三室一廳。我這人,天生就不是個能憋住話的。心里那點好奇心跟貓爪子似的,撓得我實在難受。再加上看這二位“鬼差大哥”似乎也沒那么不近人情,我決定套套近乎,起碼搞清楚點狀況。
我清了清嗓子(雖然我沒有實體嗓子),小心翼翼地湊到牛頭大哥旁邊,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牛哥……我能這么叫您不?牛哥,咱這是要去哪兒報到啊?是傳說中的森羅寶殿嗎?閻王爺他老人家……脾氣咋樣啊?我這情況,罪過大不大?”
牛頭大哥斜楞了我一眼,那大鼻孔里噴出的白氣更重了:“你小子,話還挺多。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問那么多嘎哈?”
“我這不是……心里沒底嘛。”我搓著手,一副孫子樣,“牛哥,我就是好奇。您二位這工作,挺辛苦吧?我剛才聽您說,還……還有績效?”
一提到“績效”倆字,旁邊的馬面大哥突然長長地嘆了口氣,那張長臉上寫滿了辛酸。他劃開手里的Pad,點開一個類似Excel表格的界面,指著上面一排排紅紅綠綠的數據對牛頭說:“老牛,你看,咱們組這個月的‘按時勾魂率’又排倒數第二了。再這么下去,年終獎都得扣光。都怪上個星期城南那個跳樓的,說好七點半跳,結果在天臺猶豫到九點,害得咱們白等一個半小時,還被巡查的日游神記了個‘滯留陽間過長’的警告。”
牛to u大哥一聽也來氣了:“他媽的,別提了!還有上上個星期那個酒駕的,系統上明明顯示他要撞大樹,結果他半道上方向盤一拐,硬是開溝里去了,坐標偏移了三百多米!害得咱倆跟沒頭蒼蠅似的找了半天,差點就算‘錯失目標’,那可是要扣三個月獎金的!”
“誰說不是呢。現在的年輕人,一點時間觀念都沒有,死都死得不利索,給咱們的工作增加了多少困難。”馬面大哥搖著頭,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我聽著他倆的對話,嘴巴張得老大,半天都合不上。
我滴個親娘姥姥,這陰曹地府的管理,已經這么現代化了嗎?KPI、按時率、年終獎、扣獎金……這不就是陽間的互聯網大廠黑話嗎?敢情這二位不光是勾魂使者,還是背著KPI的“地府一線銷售員”啊!
我的膽子更大了,感覺跟他們找到了共同語言。我湊過去,滿臉堆笑地說道:“哎呀,我太理解了!我在陽間找工作的時候,也天天聽人說KPI。太卷了,實在是太卷了!沒想到……底下也一樣啊。”
我這話似乎引起了馬面大哥的一絲共鳴,他抬眼皮看了我一下:“哼,陽間那點壓力算個啥。我們這才是真正的全年無休,24小時待命。沒有五險一金,沒有加班費,客戶(鬼魂)還全都是刺兒頭,一個比一個難搞。”
“啊?沒……沒有五險一金啊?”我大吃一驚,這可是原則問題,“那……那不符合《勞動法》啊!”
牛頭大哥“噗嗤”一聲樂了,那笑聲跟打雷似的:“小子,你跟我們講《勞動法》?我們這兒歸《陰律》管!別廢話了,趕緊走!”
我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再多嘴了。低著頭,認命地跟著他倆往前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開始出現別的“人”了。
那是一條長得望不到頭的隊伍,排在一條寬闊得像高速公路的灰色大路上。路的兩邊是翻滾的灰色霧氣,霧氣里不時傳來陣陣若有若無的哀嚎,聽得人頭皮發麻。
隊伍里,全是和我一樣飄飄忽忽的魂兒,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個個都面無表情,眼神空洞,像一群沒有思想的木偶,麻木地向前挪動著。整個隊伍里,除了挪動時帶起的細微風聲,再沒有任何聲音,死一般的寂靜。
我被牛頭馬面帶著,插進了隊伍的末尾。我看著前面那長長的隊伍,估摸著沒個十天半個月,怕是排不到頭。
“這……這么多人啊?”我小聲嘀咕道。
“正常。”馬面大哥言簡意賅,劃著他的Pad,似乎在看什么陰間新聞,“最近陽間不太平,意外死亡率又上升了三個百分點。我們這兒的接待壓力很大,奈何橋那邊都開始搖號過橋了。”
我徹底無語了。敢情這陰間也搞宏觀調控,還他媽限號。
排隊的過程是極其枯燥和痛苦的。周圍的魂兒,就像一群沉默的雕像,偶爾有一個會突然發出一聲悲戚的哭喊,但很快就會被旁邊穿著不同制服的鬼差拖走,不知道去了哪里。
在著無盡的等待中,我的腦子反而前所未有地清醒起來。
我死了。
這個念頭,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開始回想我這短暫又窩囊的一生。從小到大,我好像就沒干成過一件像樣的事。上學時成績平平,長大了工作沒著落,沒讓爸媽省過一天心。到頭來,為了省那一百塊錢修理費,為了那點可憐的虛榮心,就把自己給作死了。
我爸……他以后看抗日神劇的時候,旁邊再也沒有那個等著他嘆氣的兒子了。他那硬邦邦的性格,心里得有多疼啊。
我媽……她以后還怎么活?她生活的全部重心就是我。我這么一走,她世界的天,不就塌了嗎?我甚至不敢去想那個畫面。
還有蘇晴……我那個“自由職業者”的牛皮,終究是吹破了。她會不會覺得我很可笑?一個連自己都養不活的廢物,還敢在她面前裝大瓣蒜。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她,我喜歡她,喜歡了好多年……
想著想著,我感覺自己的“眼睛”里,有種酸澀滾燙的東西要涌出來。可我只是個魂兒,我沒有眼淚。這種想哭卻哭不出來的感覺,比撕心裂-裂肺地大哭一場還要難受一萬倍。
我的魂體,因為情緒的劇烈波動,開始變得不穩定,忽明忽暗。
“嘿!你小子干啥呢?”牛頭大哥一皺眉,拽了我一把,“老實點兒!新來的都這樣,多愁善感的。告訴你,到了這兒,陽間的事兒就跟你沒關系了。想得再多,都是瞎耽誤工夫。”
我慘然一笑,是啊,都沒關系了。李小陽,已經死了。
就在我萬念俱灰的時候,隊伍的最前方,傳來一陣騷動。一座巨大無比、黑氣沖天的關口,出現在我們視線里。那關口,比陽間我見過的任何建筑都要宏偉,用黑色的巨石砌成,上面刻滿了各種猙獰的鬼怪浮雕。關口正上方,掛著一塊巨大的牌匾,上面用血紅的顏色寫著三個扭曲的大字——“鬼門關”。
關口下面,有十幾個通道,每個通道前都有一個手持判官筆的鬼差,在核對著什么。通過的魂兒,會被吸進關口后那片更深的黑暗里。
我們的隊伍,被引到了最邊上的一個通道。負責核驗的,是個山羊胡子的老鬼,看著就精明。
牛頭大哥走上前去,很熟絡地打了個招呼:“老李頭兒,忙著呢?”
那山羊胡子鬼差抬起頭,點點頭:“是老牛啊。今天收獲咋樣?把犯人交過來,我這兒給你們錄入一下,你們也好早點下班。”
“得嘞。”牛頭大哥一拽我手上的鎖鏈,把我從隊伍里提溜出來,推到前面。然后,馬面大哥把他手里的“陰間Pad”遞了過去。
山羊胡子接過Pad,嫻熟地劃拉起來,嘴里念叨著:“李小陽,男,23歲,死于觸電……嗯,信息都對得上。”
他一邊說,一邊拿起桌上的一支毛筆,那筆尖不知道是用什么毛做的,散發著森森的寒氣。他想在一本厚厚的、泛黃的冊子上勾掉我的名字。
一切似乎都在按流程走。我的心,也沉到了谷底。過了這道關,我這輩子,就算是徹底畫上句號了。
然而,就在那山羊胡子的筆尖即將落到紙上的前一秒,他手里的那個Pad,突然“嘀嘀嘀”地發出了刺耳的警報聲!屏幕上,我那張黑白大頭照周圍,瞬間彈出了一個鮮紅的、不斷閃爍的警告框!
“嗯?”山羊胡子手一抖,筆尖的墨汁滴在了名冊上,染開一團難看的污跡。
牛頭和馬面也湊了過去,三個腦袋(兩個鬼的,一個牲口的)擠在一起,死死地盯著屏幕。
“咋……咋回事兒?”牛頭大哥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顫抖。
山羊胡子鬼差的臉色變得無比難看,他用手指在屏幕上使勁戳了幾下,調出了一個更詳細的界面。他逐字逐句地看著,額頭上的冷汗(如果鬼也有汗的話)都下來了。
他猛地抬起頭,看著牛頭馬面,眼神里充滿了驚恐和難以置信。
“老牛!你們……你們倆這次闖大禍了!”
“啥……啥禍?”牛頭大哥的牛眼瞪得更圓了,顯然還沒反應過來。
馬面大哥似乎已經預感到了什么,那張長臉拉得更長了,跟要掉到地上似的。
山(羊)胡子鬼差哆哆嗦嗦地指著Pad上的那行小字,又指了指一臉懵逼的我,聲音都變了調:
“壞了!勾錯了!這小子的陽壽……陽壽未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