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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租界陰影

此時姚舒揚排長掙扎著站起身,舉起雙手,急忙示意我們沒有敵意。

他臉上混合著泥污和疲憊,但還是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

“自己人!中國軍人!剛從閘北撤下來!有傷員!需要幫助!”

那個洋人小頭目,一臉緊張,眼神在我那恐怖的左臂和眾人渾身浴血、裝備雜亂的模樣上來回掃視,充滿了懷疑和警惕。

他顯然把我們當成了潰兵甚至土匪。

他槍口一抬,對著旁邊一個衛兵嘟囔了幾句。

那衛兵點點頭,槍口指著我們,快步跑向上方街道去叫人了。

空氣仿佛凝固了。河對岸租界的混亂喧囂——警笛、叫喊、爆炸殘留的煙塵——仿佛隔著一層無形的膜,模糊而不真實。

而我們這邊,只有冰冷的河水聲、粗重的喘息,還有衛兵槍栓那令人心悸的輕微碰撞聲。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是在我潰爛的傷口上撒鹽。

我的意識又開始模糊,眼前的景象微微晃動。就在我感覺快要撐不住再次昏過去的時候,一陣略顯急促卻盡量放輕的腳步聲從河堤上傳來。

來的不是增援的衛兵,而是一個戴著圓框眼鏡、臉色同樣蒼白但眼神急切的身影——是王秀才!

他胳膊上纏著新的、相對干凈的繃帶,身上那件破爛的學生裝外面套了件不知從哪弄來的深色粗布馬甲,看起來不倫不類,卻讓他多了幾分市井氣。他手里還提著一個小布包。

“排長!陳班長!”

王秀才看到我們的慘狀,尤其是我的左臂,倒吸一口涼氣,立刻對那幾個仍舊緊張的衛兵用英語快速解釋起來,語速很快,夾雜著幾個手勢,指向我的傷口,又指向租界方向的紅十字標志。

那洋人小頭目臉上的戒備神色稍緩,但槍口并未完全放下。

王秀才不再理會他們,快步走到我身邊蹲下,打開那個小布包,里面是一些干凈的紗布、一小瓶碘伏和幾片白色的藥片。

“班長,快,先把這消炎藥吃了!吳醫官...吳醫官,這是我從紅十字會醫療點那邊好不容易才求來的!”

王秀才的聲音帶著哽咽,手有些抖,但還是小心地幫我處理傷口周圍最駭人的污物,灑上碘伏。

瞬間的刺痛讓我猛地抽搐了一下,牙關緊咬才沒叫出聲。

“秀才...你...你怎么找來的?”

姚舒揚喘著氣問,看著王秀才熟練了許多的動作,有些驚訝。

“聽到爆炸聲,那么大動靜...就在租界邊上炸了,我就猜到可能是你們弄出來的。”

王秀才低著頭,小心翼翼地用新紗布覆蓋住我那慘不忍睹的左臂,聲音低沉。

“我跟醫療點的人說我是學生,懂點英文,能幫忙翻譯,趁機溜出來沿著河找...還好...”他一時間有些說不下去了,看著我的傷,眼圈發紅。

吃了藥,傷口做了最初步的清理,雖然依舊劇痛難忍,但意識總算清晰了一些。

我靠在木箱上,目光掃過對岸。

租界的混亂還在持續,但注意力似乎開始回轉。

而四行倉庫那邊,借著剛才混亂爭取到的寶貴時間,樓頂和窗口的加固工作似乎已經完成了一大半,那面嶄新的旗幟格外醒目。

然而,我的目光很快凝固了。

不是在倉庫,而是在我們側后方,租界邊緣靠近北岸的一片區域。

那里地勢稍高,有幾棟相對完好、帶著露臺或大窗戶的西式小樓。雖然大部分居民早已逃離,但此刻,在其中一棟小樓三層的某個窗口,有一點極其微弱的、一閃一閃的反光!

那反光很奇特,不是玻璃自然的反射,也不是燈光。它很有節奏,忽明忽滅,長短間隔似乎帶著某種規律!

像是一面小鏡子,在刻意地、隱蔽地對著某個方向晃動!

我的心臟猛地一沉!

前世記憶里,關于圍困戰中漢奸地痞用各種手段為日軍指示目標的片段瞬間涌上心頭!

燈光、旗幟、煙霧...還有鏡子!

“看...那邊...”

我嘶啞地開口,用盡力氣抬起右手指向那個窗口。

姚舒揚、王秀才等人順著我指的方向望去。

起初他們并沒在意,租界邊緣空房子多了去了。

“那光...有點怪...”

沈康瞇著眼,嘀咕了一句。

王秀才聽見了沈康的嘀咕聲后,推了推破碎的眼鏡,凝神細看。

他的觀察力遠比普通人敏銳。很快,他的臉色也變了。

“那...那不是自然光!有人在用鏡子反光!有規律!”

就在這時,仿佛是為了印證我們的猜測!

“咻——轟!”

一發日軍擲彈筒的小炮彈,異常精準地砸在了四行倉庫二樓一個剛剛用沙袋加固了一半的窗口附近!

爆炸的氣浪和破片將兩個正在忙碌的守軍士兵猛地掀飛出來,重重摔落在樓下廢墟中,生死不知!

倉庫守軍的反應很快,機槍立刻朝著炮彈大概來襲的方向進行壓制射擊,但顯然是盲射,效果不大。

而我們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在那發炮彈落下前的一剎那,那個窗口的鏡面反光,剛剛結束了一組快速的、短促的閃爍!

“狗日的漢奸!”

姚舒揚瞬間明白了,額頭上青筋暴起,一拳砸在旁邊的鵝卵石上,低聲怒吼。

“是他在給鬼子炮兵報信!標定目標!”

“怪不得!鬼子有些炮打得那么準!原來有眼睛在租界邊上盯著!”

沈康也紅了眼,死死攥緊了拳頭。

王秀才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他死死盯著那個窗口,嘴唇抿成一條線,手指下意識地掐進了掌心。

知識分子的敏銳讓他瞬間理解了這種背叛帶來的致命危害,遠比正面沖殺的敵人更可恨、更陰險!

那個窗口的反光停頓了片刻,似乎在觀察炮擊效果,然后又再次閃爍起來,這一次,節奏似乎有所不同,像是在修正參數,準備指引下一輪更精準的打擊!

必須阻止他!立刻!

但怎么阻止?我們身處租界邊緣的河灘,被幾個高度緊張的萬國商團衛兵半看管著。沖過去?隔著河,繞路進入租界再找到那棟樓,黃花菜都涼了!

開槍?距離超過兩百米,我們手里最好的就是姚舒揚那把駁殼槍,在這種距離上精度堪憂,而且一旦開槍,必然引來租界軍警的彈壓,后果不堪設想!

絕望和憤怒如同毒火般灼燒著每個人的心。

就在這時,王秀才猛地站了起來。他的動作嚇了那幾個衛兵一跳,槍口又抬了起來。

“先生們!”

王秀才深吸一口氣,用盡量平穩的英語對那幾個衛兵說,同時指著那個還在閃爍反光的窗口。

“看那里!那棟樓的窗戶!有人在用鏡子發信號!給日本軍隊發信號!他們在指引炮火轟炸那座倉庫!這是間諜行為!就在你們的租界里!這違反了中立原則!會給你們帶來麻煩!”

他的英語比之前流利了許多,帶著一種急迫的說服力。

那幾個衛兵狐疑地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那個洋人小頭目瞇著眼看了一會兒,臉色也微微變了。他顯然也看出了那反光的不尋常,但又有些猶豫,似乎不想卷入這種麻煩。

“我們需要去制止他!或者你們去!”

王秀才急切地說。

“否則下一炮可能就打中煤氣管道或者油庫,就像剛才的爆炸一樣!就在租界里面炸開!”

提到剛才的爆炸和可能的更大危險,那洋人小頭目明顯動搖了。他對著一旁的人嘰里咕嚕地說了一串,然后那個人就急急忙忙的轉身跑了開來。

但我們都清楚,等租界警察或者巡捕慢吞吞地走程序過去搜查,那個漢奸早就完成指引,甚至可能溜之大吉了!

王秀才看著那邊還在閃爍的、如同毒蛇信子般的反光,又看了看我慘不忍睹的左臂和兄弟們焦急憤怒的臉,最后目光落在了自己纏著繃帶的胳膊和那個裝藥的小布包上。

他的眼神劇烈地變幻著,掙扎著。

斯文、怯懦、對血腥的恐懼...與親眼所見的暴行、戰友的慘狀、還有那種被背叛的強烈憤怒交織搏斗。

突然,他猛地彎下腰,快速地從我的腰間——那里別著姚舒揚之前給我的、屬于黃衛國的那把磨得尖利的刺刀——拔出了那把刺刀。

冰涼的刀身映出他瞬間變得決絕的眼神。

“排長,班長,幫我吸引一下他們的注意力。”

王秀才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但異常冷靜,甚至帶著一絲冰冷的顫抖。

他沒等我們回應,迅速地將刺刀藏進袖子里,然后一把抓起地上那個原本裝藥品雜物的小布包,胡亂往里面塞了幾塊河灘上的鵝卵石,讓布包看起來鼓鼓囊囊。

然后,在姚舒揚故意大聲咳嗽、吸引衛兵目光的瞬間,王秀才猛地直起身,臉上瞬間切換成一種驚慌失措、又帶著點小商販特有的討好和焦急的表情,用帶著江浙口音的上海話朝著河堤上方喊了起來。

“老總!老總!行行好!阿拉是賣香煙瓜子的小生意人!剛剛爆炸嚇死人了!我的貨箱好像被沖到這邊了!讓我過去找找吧!全家老小就指望這點東西活命了呀!”

他一邊喊著,一邊不由分說地就朝著河堤上跑去,動作看起來笨拙又慌張,完全就是一個被嚇壞了的、斤斤計較的小市民模樣。那個洋人小頭目被他的突然舉動搞懵了,又被姚舒揚和沈康故意制造的動靜干擾,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阻攔。

或許在他眼里,這樣一個瘦弱、驚慌、說著本地話、只關心自己那點“貨物”的小販,根本構不成任何威脅。

王秀才就這樣跌跌撞撞、哭哭啼啼地跑上了河堤,消失在我們的視野里,方向卻正是朝著那棟閃爍著反光的小樓!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瞬間明白了王秀才想干什么!

他想獨自去解決那個漢奸!用最直接、最危險的方式!

可他只是個學生兵!他連槍都打不準!他只有一把刺刀!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河灘上只剩下冰冷的河水聲、衛兵不安的踱步聲,還有我們幾個人粗重壓抑的喘息。

對岸倉庫方向的槍聲似乎也稀疏了片刻。而那個該死的、閃爍的反光,還在持續!它停頓了一下,又換了一種更慢、更清晰的節奏,仿佛死神在不耐煩地敲打著節拍。

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姚舒揚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沈康死死盯著河堤上方,眼睛都不敢眨。我靠著木箱,左臂的劇痛仿佛都感覺不到了,全部心神都系在了王秀才那單薄而決絕的背影消失的方向。

突然!

那棟小樓三層窗口那規律閃爍的反光,猛地停頓了!像是被什么東西驟然打斷!

緊接著,一聲極其短暫、被距離和建筑物層層削弱、幾乎微不可聞的、像是什么東西倒地的悶響隱約傳來!

然后,一切歸于寂靜。

那個窗口的反光,徹底消失了。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久,一個小小的、穿著深色馬甲的身影,踉踉蹌蹌地從那棟小樓的側面巷口拐了出來。是王秀才!

他的腳步有些虛浮,臉色蒼白得像紙,一只手緊緊捂著腹部,指縫間似乎有暗紅色的液體滲出!另一只手的袖口處,有未干的血跡滴滴答答地落在塵土里。

他踉蹌著走下河堤,走向我們。那幾個衛兵似乎察覺到了什么,槍口再次抬起,警惕地看著他。

王秀才沒有看他們,他的目光有些空洞,直直地看向我和姚舒揚。

他的嘴唇哆嗦著,想要說什么,卻發不出聲音。走到近前,他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被沈康一把扶住。

“秀才!你怎么樣?”

姚舒揚急問,看向他捂著的腹部。

王秀才劇烈地喘息著,搖了搖頭,示意傷不重。他慢慢抬起那只沾滿鮮血的手,攤開。掌心躺著那面小小的、邊緣還沾著血跡的玻璃鏡子。鏡面已經碎裂了,如同他此刻的眼神,破碎而茫然。

“他...他還在發...用的是懷表...的反光蓋...更隱蔽...”

王秀才的聲音如同夢囈,斷斷續續,帶著巨大的顫抖。

“我...我假裝找東西...敲開門...他...他以為我是...是租界派來問情況的...”

他猛地停頓了一下,胃部一陣劇烈收縮,干嘔起來,卻什么都吐不出來,只有生理性的淚水涌出眼眶。

他閉上眼,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此時整個人的狀態就像是寒冬臘月被澆了一盆冰水。

“我...我捅了他...脖子...他...他抓著我的手...眼睛瞪得...那么大...血...好熱...”

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充滿了無法形容的恐懼和一種...某種東西徹底碎裂的絕望感。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用最原始殘酷的方式結束一個人的生命。

不是戰場上的搏殺,而是近乎處決般的刺殺。

知識的壁壘、道德的準則,在那一刻被徹底砸碎,染滿了溫熱的、背叛者的鮮血。

他看著自己沾滿鮮血的手,仿佛不認識一般。

那雙手,原本應該握著筆,翻譯電文,記錄歷史。此刻卻沾滿了粘稠的、罪惡的、同時也是他自己的鮮血。

一種巨大的虛無和惡心感攫住了他。

我們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圍著他。

姚舒揚用力拍了拍他不住顫抖的肩膀。沈康遞過一塊相對干凈的破布。我看著他,看著這個被迫用最殘酷的方式成長、雙手染血的書生,心中沒有勝利的喜悅,只有一片沉重的悲涼。

租界的警笛聲還在遠處呼嘯,但對岸四行倉庫,卻迎來了一段短暫而珍貴的、沒有精準炮火襲擾的寧靜。

那面嶄新的旗幟,在硝煙彌漫的天空下,依舊倔強地飄揚著。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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