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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薛邑暮年

  • 戰國四君子
  • 一顆小豆粒
  • 2825字
  • 2025-08-27 19:43:56

薛邑的秋意總比別處來得烈些。入了九月,城墻根下的白茅已枯成一片蒼黃,風卷著碎葉掠過夯土城垣,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極了老人們過冬時的咳喘。孟嘗君田文躺在府邸深處的病榻上,聽得見這風聲,卻再看不清窗外那棵他親手植下的槐樹——眼翳蒙住了瞳仁,如同薛邑上空常年不散的薄霧。

“馮先生還在城頭?”他啞著嗓子問,喉間像卡著團燒紅的棉絮。侍立在旁的小童忙湊近些,大聲回:“回君上,馮先生天不亮就去了北門,說是齊軍又在關外列陣了。”

田文的眼皮顫了顫。齊軍,又是齊軍。自他被齊王罷黜相位,回居薛邑已有十載,這十年里,臨淄的鐵騎就像逐腐肉的鴉群,總在薛邑的邊界盤旋。他年輕時養士三千,率五國聯軍破函谷關,何等意氣風發,可如今,連咳嗽都要費盡全力。

帳簾被輕輕掀開,帶進一股寒氣。馮諼踏著滿地枯葉走進來,玄色的袍角沾著些塵土,鬢邊又添了幾縷白霜。他見田文醒著,忙放輕腳步,彎腰行禮:“君上今日覺得如何?”

“還能撐幾日。”田文扯了扯嘴角,想笑,卻牽起滿臉皺紋,“外面……齊軍退了?”

“退了。”馮諼的聲音平穩得像薛邑的護城河,“末將帶三百弩手伏在蘆葦蕩,齊軍先鋒不知深淺,被射倒了二十余人,便縮回去了。”他頓了頓,補充道,“臣已命人在關外燒了幾堆狼煙,讓他們以為我們有援軍。”

田文緩緩點頭。他知道馮諼從不說大話。當年這個穿著破草鞋來投奔的門客,彈鋏而歌要魚要車,所有人都笑他貪婪,唯有自己看出了他眼底的鋒芒。后來馮諼替他去薛邑收債,竟一把火燒了債券,回來還說“為君市義”,那時他雖惱怒,卻隱隱覺得這事做得不一般。如今想來,薛邑能撐到今日,靠的不是城墻有多高,而是那些曾被免去債務的百姓——他們的兒子在城頭戍守,妻子在后方舂米,連白發蒼蒼的老人都捧著陶罐,將自家存的鹽巴送到軍營。

“焚券那年,”田文忽然說,聲音飄忽得像夢囈,“你說薛邑的百姓會記著我。他們……還記著嗎?”

馮諼走到榻邊,替他掖了掖被角。被角下的手臂枯瘦如柴,仿佛一碰就會折斷。“昨日巡城,見城南的老槐樹又發了新枝。”馮諼輕聲道,“李木匠的兒子在箭樓上值守,說他爹臨終前囑咐,若齊軍來犯,拼了命也要護著薛邑——當年他家欠的債,正是君上免的。”

田文的眼角滲出些渾濁的淚。他這一生,養士、輔政、合縱連橫,爭的是權位,是名聲,到頭來,竟在這偏遠的薛邑,得了些真心。可真心能抵得住臨淄的虎狼之師嗎?他想起自己被齊王猜忌,倉皇離京時的狼狽;想起魏、韓等國雖禮遇,卻始終將他視作棋子;想起那些曾圍在他身邊的門客,如今大半已散去,只剩下馮諼這樣寥寥數人。

“咳……咳咳……”劇烈的咳嗽打斷了思緒,田文蜷起身子,胸口起伏得像風中殘燭。馮諼忙替他順氣,指尖觸到的皮膚滾燙,卻毫無力氣。

“馮諼,”田文喘著氣,抓住他的手,那只手枯瘦、冰冷,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死后……薛邑……安在?”

帳內靜得能聽見燭火噼啪聲。馮諼望著田文渾濁卻充滿期盼的眼睛,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在民。”

田文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回光返照。他想起馮諼當年說“市義”,說“今君有區區之薛,不拊愛子其民,因而賈利之”,那時他不懂,只當是門客的狂言。如今才明白,那些被他視作“義”的東西,原是薛邑最深的根。

“好……好一個在民……”他喃喃著,手慢慢松開,眼皮沉重地垂了下去。窗外的風還在吹,槐樹葉沙沙作響,像是無數人在低聲應和。

孟嘗君田文薨于薛邑,時年六十有二。

消息傳到臨淄,齊王田建先是一愣,隨即拍案大笑。這個讓三代齊王又倚重又忌憚的人物,終于死了。他立刻召集群臣,商議收回薛邑——那塊被田文經營了數十年,幾乎成了國中之國的封地。

可薛邑的反應,卻出乎所有人意料。

馮諼以相國禮安葬了田文,然后披麻戴孝登上城樓。他站在田文曾經站過的地方,望著城下黑壓壓的百姓,聲音嘶啞卻有力:“君上走了,但薛邑還在。齊軍要來奪城,誰愿與我共守?”

城樓下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呼喊:“愿隨馮先生死守!”“與薛邑共存亡!”

那些曾受田文恩惠的百姓,那些在薛邑安家立業的商賈,那些被馮諼訓練得有素的士卒,此刻都紅了眼。他們搬來家中的門板堵住城門,將鐵鍋熔了鑄箭頭,連孩童都捧著石塊守在巷口。齊軍第一次攻城時,云梯剛搭上城墻,就被滾燙的桐油澆得縮回;第二次用沖車撞門,卻被暗處射出的弩箭逼退。馮諼用兵如神,時而夜襲敵營,時而虛張聲勢,竟硬生生將齊軍擋在城外三個月。

可薛邑的困境,終究難以逆轉。城中糧草日漸短缺,傷員越來越多,而齊王的耐心也到了盡頭。他派使者前往大梁,許給魏王三座城池,邀魏國聯手夾擊薛邑——魏王早就忌憚薛邑的強盛,此刻得了好處,立刻點兵出發。

兩面受敵的那天,馮諼站在城頭,望著東西兩個方向同時豎起的敵軍旗幟,輕輕嘆了口氣。他解下腰間的佩劍,那是田文當年賜給他的,劍鞘上的金紋早已磨平。

“諸君,”他對身邊的將士說,“能守到今日,已是奇跡。君上若知,當無憾了。”

將士們沉默著,有人開始抹淚。他們知道,大勢已去。

魏軍從西面攻破外城時,馮諼正在田文的墓前。墓前的新土還沒干透,旁邊的槐樹枝椏在風中搖晃。他跪下,磕了三個頭,然后站起身,拔出劍,轉身走向火光沖天的內城。沒人知道他最后死在何處,有人說看見他被敵軍圍困,力戰而亡;有人說他趁著夜色,帶著田文的骨灰遠走他鄉;還有人說,他其實早就散盡家財,換了身布衣,混在逃難的百姓里,看了最后一眼薛邑的落日。

薛邑破城那日,血流成河。齊、魏兩軍在城中燒殺搶掠,田文苦心經營的府邸被付之一炬,那些記錄著薛邑繁華的竹簡、玉器、青銅器,要么被搶走,要么被碾碎。而更致命的,是田文諸子的內斗。

田文生前沒來得及定下繼承人,他一死,幾個兒子立刻為了爭奪薛邑的控制權互相攻殺。有人投靠齊國,有人勾結魏國,有人試圖自立,昔日的兄弟成了死敵。最后齊、魏聯軍攻入內城時,他們還在府邸后院里廝殺,直到敵軍的長矛刺穿他們的胸膛,才終于停手。

城破后的第三個月,薛邑成了一片廢墟。斷壁殘垣間,只有野狗在啃食尸骨,寒鴉在枝頭聒噪。那些曾圍繞在田文身邊的門客,死的死,逃的逃。有幾個想帶著田文的遺物投奔他國,卻在半路被齊軍截殺;有幾個隱姓埋名,在市井間做了平民,偶爾喝多了酒,會說起當年孟嘗君府上“珠履三千”的盛況,說完,只剩一聲長嘆。

多年后,有個從薛邑逃出來的老卒,在楚國的集市上遇見一個賣草鞋的老漢。老漢的手很粗糙,卻異常靈活,編出的草鞋又結實又便宜。老卒看著眼熟,仔細一端詳,忽然想起,這雙手,當年曾握著劍,在薛邑的城樓上指揮過千軍萬馬。

“馮先生?”老卒顫聲問。

老漢抬起頭,臉上布滿皺紋,眼神卻很平靜。他笑了笑,沒承認,也沒否認,只是低頭繼續編草鞋。陽光穿過集市的棚頂,照在他鬢邊的白發上,像極了薛邑秋日里的霜。

遠處傳來孩童的嬉笑聲,老卒望著老漢手里漸漸成形的草鞋,忽然想起馮諼當年說的“在民”。或許,薛邑真的沒死。它只是化作了百姓腳下的草鞋,化作了田埂上的稻禾,化作了那些在亂世里掙扎求生,卻始終記得“義”字的尋常人。

只是,再沒人會像孟嘗君那樣,在薛邑的城頭,問一句“安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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