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風卷著黃塵掠過漳水南岸的荒原，將楚軍大營的旗幟吹得獵獵作響。春申君黃歇立在中軍帳前的高臺上，望著北岸那片隱在暮色中的趙國土地，眉頭擰成了一道深痕。他身上的錦袍被風掀起邊角，露出內(nèi)襯的甲片，在殘陽下泛著冷光。

“君上，趙軍那邊有動靜了?！备睂⒕瓣枏呐_下快步上來，手里攥著一封剛拆閱的軍報，語氣里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躁動，“細作回報，趙括已親率主力出長平關(guān)，渡過丹水，正往秦軍壁壘撲去。”

黃歇沒有回頭，只是將目光從北岸收回來，落在遠處連綿起伏的楚軍營寨上。數(shù)萬楚軍在此已屯駐月余，營帳從漳水岸邊一直鋪展到丘陵腳下，炊火升起時能將半個天空染成灰蒙蒙的一片?？蛇@龐大的陣容，卻像一塊浸了水的棉絮，看著厚重，實則遲遲透不出半點力道。

“趙括……”黃歇低聲重復(fù)著這個名字，指尖無意識地叩著身前的欄桿，“他倒真敢?！?

景陽湊近幾步，聲音壓得更低：“君上，趙軍新?lián)Q主帥便主動出擊，秦軍若是早有防備，只怕會吃大虧。咱們……”他頓了頓，終究還是把后半句說了出來，“要不要按原定計劃，揮師北進？只要渡過漳水，三日便可抵達長平外圍，屆時與趙軍夾擊秦軍……”

“夾擊？”黃歇猛地轉(zhuǎn)過身，眼神銳利如刀，“景將軍覺得，趙括那小子帶的兵，能撐到咱們抵達的時候？”

景陽被他問得一噎，臉上掠過一絲尷尬。他知道春申君素來不看好趙括，可畢竟眼下趙楚兩國是唇齒相依的盟友，趙國若真在長平垮了，秦國的鐵騎下一個踏平的，未必不會是楚國的疆土。

“君上，可趙國畢竟……”

“畢竟是趙國?！秉S歇打斷他，語氣里帶著幾分冷峭，“趙括之父趙奢是名將，可這不代表他兒子就能繼承那份能耐。老夫在邯鄲時見過這小子幾次，仗著幾分辯才便目空一切，連廉頗老將軍的堅守之策都敢批駁得一無是處。如今剛掌兵權(quán)就急于求成，這不是用兵，是賭氣?！?

他抬手向北岸一指，夕陽的余暉正從云層縫隙里漏下來，在那片土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看著平靜，卻藏著能吞噬一切的漩渦。

“秦軍在長平布了多少人馬？白起那老狐貍又是什么樣的角色？趙括連對手的底細都沒摸透，就敢舉全軍之力猛沖，這不是輕敵，是自尋死路?！秉S歇的聲音里添了幾分沉重，“咱們楚軍現(xiàn)在要是渡河北上，看似是援趙，實則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秦軍若轉(zhuǎn)頭來對付咱們，趙括能指望得上嗎？他自顧尚且不暇?！?

景陽沉默了。他跟隨黃歇多年，知道這位楚國令尹看似溫和，實則心思縝密如發(fā)，尤其在軍國大事上，從來不會被虛名所惑。當年楚國被秦國連番打擊，正是黃歇力主合縱，才勉強穩(wěn)住局面，如今面對長平這盤險棋，他的謹慎并非沒有道理。

“可若是趙國真敗了……”景陽還是有些不甘心，“秦國得了趙國的土地人口，實力愈發(fā)強盛，到時候咱們楚國……”

“所以更不能輕舉妄動?！秉S歇的語氣斬釘截鐵，“楚國的家底，經(jīng)不起這樣的折騰。當年鄢郢之戰(zhàn)的教訓還不夠嗎？”他深吸一口氣，放緩了語調(diào)，“咱們現(xiàn)在要做的，是觀望。趙軍勝了，咱們再揮師北上，既能得援趙之名，又能分一杯羹；若是敗了，咱們守住漳水南岸，不讓秦軍趁機南下，這才是保全楚國的上策。”

景陽看著黃歇堅毅的側(cè)臉，終于不再爭辯，只是躬身應(yīng)道：“末將明白了?！?

“傳令下去，”黃歇轉(zhuǎn)過身，目光掃過臺下的營帳，“全軍加強戒備，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渡過漳水，違令者斬?！?

“諾！”景陽抱拳領(lǐng)命，轉(zhuǎn)身大步離去。

風漸漸大了起來，吹得旗幟發(fā)出“啪”“啪”的聲響，像是在為這場無聲的對峙助威。黃歇站在高臺上，直到最后一縷陽光消失在天際，才緩緩走下臺。夜色像一塊巨大的黑布，悄無聲息地覆蓋了整個荒原，楚營的燈火次第亮起，在黑暗中連成一片，卻照不亮北岸那片深不見底的陰影。

中軍帳內(nèi)，燈火通明。黃歇坐在案前，手里捧著一卷兵書，目光卻沒有落在竹簡上。帳外傳來巡邏士兵的腳步聲，還有遠處隱約的馬嘶，一切都顯得井然有序，可他心里卻總有一絲不安在翻騰。

他不是不擔心趙國的安危。唇亡齒寒的道理，他比誰都清楚?？蛇@些年楚國國力衰退，宗室驕奢，百姓困苦，實在經(jīng)不起一場大敗。當年他陪著太子完在秦國為質(zhì)，親眼見識過秦軍的兇悍，也知道白起那雙手上沾滿了多少六國將士的鮮血。趙括想要憑一己之力扭轉(zhuǎn)戰(zhàn)局，在他看來，簡直是天方夜譚。

“君上，該用晚膳了。”侍從輕聲提醒道。

黃歇擺了擺手：“撤下去吧，老夫沒胃口?！?

侍從不敢多言，默默收拾起案上的食器，退了出去。

帳內(nèi)重新安靜下來，只剩下燈火跳動的噼啪聲。黃歇放下兵書，走到帳門口，撩開簾子望向外面。夜色深沉，漳水的水聲在遠處隱約可聞，像是在訴說著什么古老的故事。他想起年輕時在楚國朝堂上的意氣風發(fā)，想起出使秦國時的驚心動魄，想起輔佐太子完歸國登基時的百感交集，忽然覺得有些疲憊。

身為楚國令尹，他肩上扛著的，是整個國家的命運。每一步棋都必須走得小心翼翼，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fù)。

就在這時，帳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侍衛(wèi)的低喝：“什么人？”

“是我，平原君府的信使，有密信呈給春申君！”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響起。

黃歇心里一動，沉聲說道：“讓他進來?！?

片刻后，一個穿著粗布短打、臉上沾著塵土的漢子被帶了進來。他顯然是經(jīng)過長途跋涉，身上滿是風霜之色，見到黃歇，立刻跪倒在地：“小人拜見春申君?！?

“起來吧?！秉S歇打量著他，“平原君有什么信給我？”

漢子從懷里掏出一個用油布層層包裹的竹筒，雙手捧著遞了上來。侍衛(wèi)接過，仔細檢查后，才呈給黃歇。

黃歇解開油布，抽出里面的竹簡，就著燈火看了起來。竹簡上的字跡是平原君趙勝的親筆，筆鋒帶著幾分急促，顯然是倉促寫就。信里先是痛陳秦軍的殘暴，說長平前線趙軍雖然奮勇抵抗，但秦軍勢大，趙括主動出擊也是無奈之舉；接著又言辭懇切地請求楚國出兵相助，說只要楚國肯發(fā)援兵，趙國愿割讓三座城池作為酬謝，分別是靠近楚趙邊境的觀津、高唐和封丘。

這三座城池都是富庶之地，尤其觀津，更是水陸交通要沖，對楚國來說，無疑是極大的誘惑。

黃歇看完信，手指輕輕敲擊著案面，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帳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那信使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喘，只能偷偷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著這位楚國的掌權(quán)者。

過了好一會兒，黃歇才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得聽不出情緒：“平原君的心意，老夫收到了。你一路辛苦，先下去歇息吧?！?

信使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卻被黃歇身邊的侍衛(wèi)用眼色制止了。他只能無奈地磕了個頭，跟著侍衛(wèi)退了出去。

帳內(nèi)再次恢復(fù)了安靜。黃歇將竹簡放在案上，拿起一根火簽，撥了撥燈芯，跳動的火焰將他的影子投在帳壁上，忽明忽暗。

三座城池。這誘惑不可謂不大。尤其在楚國近年國力不濟的情況下，得到這三座城池，既能充實國庫，又能擴大版圖，對他這個令尹來說，無疑是一項巨大的功績。朝堂上那些對他頗有微詞的宗室大臣，到時候也該無話可說了。

可他心里清楚，平原君拋出的這誘餌，背后藏著的是什么。是長平前線岌岌可危的戰(zhàn)局，是趙括那支已經(jīng)被拖入泥潭的軍隊，是白起布下的那張等待獵物上鉤的大網(wǎng)。

他仿佛能看到，趙國的士兵正在丹水岸邊浴血奮戰(zhàn)，秦軍的弩箭如飛蝗般射向他們，慘叫聲、廝殺聲、兵器碰撞聲交織在一起，匯成一曲悲壯的戰(zhàn)歌。而他若是下令楚軍北上，用不了多久，楚國的士兵也會被卷入這場血腥的廝殺，那三座城池，將用無數(shù)楚人的性命來換取。

值得嗎？

黃歇在心里問自己。

他想起了楚國的百姓。那些在田間辛勤勞作的農(nóng)夫，那些在作坊里埋頭苦干的工匠，那些在市井中為生計奔波的小販……他們盼望的是安穩(wěn)的日子，是風調(diào)雨順，是家人平安，而不是無休止的戰(zhàn)爭。

他又想起了當年的鄢郢之戰(zhàn)。秦軍攻破楚國都城，百姓流離失所，尸橫遍野，漢江的水都被染成了紅色。那景象，他至今想起來仍心有余悸。他不能讓這樣的悲劇再次上演。

“趙勝啊趙勝，”黃歇低聲自語，語氣里帶著幾分復(fù)雜，“你這是把老夫往絕路上逼啊?！?

他拿起那封密信，看了又看，最終還是嘆了口氣，將竹簡重新卷好，放進了身邊的木盒里，上了鎖。

然后，他揚聲道：“來人?！?

侍衛(wèi)應(yīng)聲而入：“君上?！?

“傳令各營將領(lǐng)，”黃歇的聲音恢復(fù)了平日的沉穩(wěn)，“今夜加強警戒，不得懈怠。另外，告訴那個趙國信使，就說老夫已經(jīng)知道了長平的情況，楚國援軍何時北上，容老夫再斟酌幾日，讓他耐心等候?！?

“諾?！笔绦l(wèi)領(lǐng)命而去。

黃歇走到帳門口，再次望向北方。夜色更濃了，北岸的趙國土地徹底隱沒在黑暗中，連一絲燈火都看不見。他不知道此刻長平前線正在發(fā)生著什么，也不知道趙括和他的軍隊能不能撐過今晚。

但他知道，自己做出了選擇。一個或許會被后人指責為怯懦、為自私的選擇，卻是他此刻能為楚國做出的，最穩(wěn)妥的選擇。

風還在吹，帶著荒原的寒意，鉆進他的衣襟。黃歇裹緊了錦袍，轉(zhuǎn)身回到帳內(nèi)，將那木盒推到了案幾的最深處。

帳外的燈火依舊明亮，楚營像一頭蟄伏的巨獸，靜靜地伏在漳水南岸，觀望著北岸的風云變幻。而那封藏著三座城池承諾的密信，終究沒能撬動這位楚國令尹的決心。

夜色漫長，等待，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