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宿制初中像一道脆弱的屏障，短暫地隔開了裴燃與裴家大宅令人窒息的空氣。但屏障的另一邊，并非真正的自由。裴燃的宿舍書桌抽屜最深處，那張布滿膠帶和無數(shù)“我”字的圖紙，像一個(gè)無法拆除的微型炸彈，時(shí)刻提醒著他那條無形的鎖鏈。

周五傍晚，黑色的轎車再次將他吞沒，駛回那座華麗的囚籠。這一次，庭院里沒有蛋糕的甜膩香氣，沒有裴硯雀躍的身影。反常的安靜讓裴燃心底那根警惕的弦繃得更緊。

他推開自己房間的門。書桌干凈整潔，那個(gè)恐怖的蛋糕標(biāo)本消失了。但空氣中，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水族箱的微腥氣味。

裴燃的目光掃向窗臺。沒有玻璃罐。他下意識地松了口氣，卻又被一種更深的疑慮攫住。裴硯不可能放棄。

晚餐時(shí)，裴硯安靜得反常。他小口吃著東西，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陰影。偶爾抬眼看向裴燃時(shí)，眼神不再是那種黏膩的討好，也沒有了控訴的委屈，而是一種……平靜的、近乎空洞的專注。像在觀察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

“哥哥，”裴硯忽然開口，聲音輕輕的，打破了餐桌的沉默，“‘烈焰’在我房間里。”他頓了頓，用叉子戳著盤子里的西蘭花，“它好像……有點(diǎn)沒精神。”

裴正宏抬眼：“魚而已，沒精神就沒精神了。”

“哦。”裴硯應(yīng)了一聲，不再說話，繼續(xù)低頭戳著那塊可憐的西蘭花。

裴燃握緊筷子。裴硯的平靜比哭鬧更讓人不安。那條魚，那條被他拒絕的、象征著裴硯某種扭曲執(zhí)念的斗魚，成了房間里看不見的幽靈。

晚餐后，裴燃沒有立刻回房。他鬼使神差地走向裴硯的房間。門虛掩著。他猶豫了一下，輕輕推開。

房間里沒有開主燈，只有書桌上亮著一盞暖黃色的臺燈。裴硯背對著門，坐在書桌前，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像是在專注地做著什么。

裴燃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落在書桌中央。

那個(gè)裝著“烈焰”的玻璃罐，就放在臺燈的光圈下。水面平靜，那條鮮紅的斗魚懸浮在水中，尾鰭無力地垂著，一動不動。顯然，它已經(jīng)死了。

裴硯手里拿著一卷東西——又是那卷印著小恐龍的透明膠帶。他正低著頭，極其專注地、小心翼翼地將一條長長的、印著小恐龍的膠帶，貼在玻璃罐光滑的外壁上。膠帶的一端粘在罐底，另一端向上延伸。他貼得很慢，很仔細(xì)，確保膠帶平整光滑，沒有任何氣泡或皺褶。

他在做什么？為一條死魚……貼膠帶？

裴燃屏住呼吸。他看到裴硯貼完一條，又從膠帶卷上撕下新的一段，沿著玻璃罐的弧度，緊挨著上一條，繼續(xù)向上貼。一層，又一層。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易碎的珍寶。

臺燈的光暈勾勒出裴硯專注的側(cè)臉。他臉上沒有任何悲傷，沒有憤怒，只有一種近乎冰冷的、純粹的投入。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濃密的陰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緒。只有那細(xì)長的手指，在膠帶和玻璃罐之間移動，穩(wěn)定而精確。

膠帶一層層覆蓋上去，像一層透明的皮膚，包裹著罐壁，也包裹著里面那條凝固在死亡姿態(tài)的、鮮紅的斗魚。小恐龍的圖案在暖黃燈光下顯得格外天真，與罐子里冰冷死寂的生命形成荒誕而驚悚的對比。

裴硯貼到接近罐口的位置時(shí)，動作停了下來。他拿起放在罐子旁邊的一支馬克筆。筆尖懸在膠帶上，似乎在思考。幾秒鐘后，他低下頭，在那層剛剛貼好的、最上方的膠帶上，一筆一劃地、極其認(rèn)真地寫下幾個(gè)字。

裴燃看不清他具體寫了什么，但能看清他寫字的姿勢——腰背挺直，手腕懸空，用力均勻，如同在進(jìn)行一項(xiàng)莊嚴(yán)的儀式。

寫完，裴硯放下筆。他微微歪著頭，端詳著自己的作品。被層層膠帶包裹的玻璃罐，在燈光下折射出奇異的光澤，那條死去的斗魚被封存在一個(gè)由天真圖案構(gòu)成的透明繭房里。

然后，裴硯伸出手指，極其輕柔地、帶著一種病態(tài)憐惜地，隔著玻璃罐和厚厚的膠帶層，點(diǎn)了一下里面那條死魚的位置。指尖停留了幾秒。

做完這一切，他像是終于完成了某個(gè)重要的任務(wù)，輕輕吁了一口氣。他站起身，拿起那個(gè)被膠帶纏繞得如同怪異藝術(shù)品的玻璃罐，轉(zhuǎn)身走向靠墻的一個(gè)陳列架。

裴燃在他轉(zhuǎn)身的瞬間，迅速退后一步，隱入走廊的陰影中。

裴硯沒有察覺。他踮起腳，將那個(gè)裝著死魚的膠帶罐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陳列架的最頂層。那里，除了昂貴的模型，還放著那個(gè)被摔出白痕的賽車模型，以及……裴燃十歲時(shí)撕碎又被粘好的賽道圖紙。

它們被擺放在一起，像一組詭異的收藏品。

裴硯站在陳列架前，仰著頭，靜靜地看著。燈光落在他臉上，勾勒出清秀的輪廓。他嘴角似乎微微向上彎了一下，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種……滿足。

……

周末在一種令人窒息的平靜中度過。裴硯恢復(fù)了“正常”，依舊會“哥哥”“哥哥”地叫，笑容甜美，只是那笑容背后，似乎多了一層冰冷的、無法穿透的玻璃罩。裴燃盡量避開他，待在房間或者去外面的球場消耗體力。

周一清晨，裴家的車將裴燃送回學(xué)校。踏進(jìn)校門的瞬間，他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氣，試圖將裴家大宅的一切暫時(shí)拋在腦后。

課間休息，走廊里喧鬧嘈雜。裴燃靠在欄桿上，看著樓下籃球場上奔跑的身影，難得的放松。一個(gè)同班同學(xué)，叫李浩的男生，笑嘻嘻地湊了過來，手里拿著一個(gè)嶄新的籃球。

“燃哥！看！新買的！手感超棒！”李浩把籃球塞到裴燃手里，一臉熱絡(luò)，“下午放學(xué)打球去？”

裴燃掂量了一下籃球，手感確實(shí)不錯(cuò)。他剛想點(diǎn)頭，李浩卻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拍腦門：“哦對了！燃哥，你弟弟讓我?guī)г捊o你！”

裴燃的身體瞬間繃緊。籃球在他手里變得沉重起來。

“你弟弟？叫裴硯對吧？超可愛那個(gè)！”李浩沒注意到裴燃的僵硬，自顧自地說，“上周五晚上，我在小區(qū)籃球場打球，他一個(gè)人坐在旁邊看，可乖了。他問我是不是跟你一個(gè)班，我說是啊。他就托我告訴你……”李浩模仿著小孩子的語氣，擠眉弄眼，“‘哥哥，你喜歡的那個(gè)球星簽名籃球，我?guī)湍惴旁诠褡永锢玻　?

裴燃的心臟猛地一沉。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他喜歡的球星簽名籃球？他什么時(shí)候跟裴硯說過這個(gè)？他根本不記得自己跟裴硯提過任何關(guān)于籃球的喜好！裴硯怎么會知道？他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李浩家的小區(qū)籃球場？

“燃哥？怎么了？”李浩看著裴燃瞬間變得難看的臉色，有些莫名其妙，“你弟弟對你可真好，特意讓我告訴你。簽名籃球啊！羨慕死我了！”

裴燃攥緊了手里的籃球，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l(fā)白。他感覺像是被一條冰冷的蛇纏住了脖子。裴硯不是簡單地讓李浩帶話。他是在用一種看似無害的方式，精準(zhǔn)地向他傳遞一個(gè)信息：

**——我知道你的一切。你在哪里，和誰在一起，喜歡什么。我的眼睛，無處不在。**

“知道了。”裴燃的聲音干澀沙啞，他把籃球塞回李浩懷里，轉(zhuǎn)身就走，腳步有些踉蹌。身后李浩疑惑的喊聲被他拋在腦后。

他沖回宿舍，反鎖上門。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他走到自己的柜子前，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柜門。

柜子底層，在一堆衣服下面，靜靜地躺著一個(gè)嶄新的籃球。籃球上，清晰地印著他最喜歡的那位球星的親筆簽名。

而在那個(gè)籃球光滑的皮革表面上，貼著一小片東西。

一小片印著小恐龍圖案的透明膠帶。

它像一個(gè)怪異的標(biāo)簽，牢牢地粘在簽名籃球的正中央。小恐龍咧著嘴，天真無邪地笑著，在燈光下泛著微光。

裴燃盯著那片膠帶，盯著膠帶下球星龍飛鳳舞的簽名。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涌。他猛地關(guān)上衣柜門，巨大的聲響在寂靜的宿舍里回蕩。

他背靠著冰冷的柜門，緩緩滑坐到地上。

窗外，陽光明媚。球場上傳來少年們奔跑呼喊的喧鬧聲。但裴燃只覺得渾身冰冷。那條死去的、被封存在膠帶里的斗魚，裴硯平靜專注的側(cè)臉，李浩轉(zhuǎn)述的話語，還有眼前這個(gè)貼著恐龍膠帶的簽名籃球……

所有畫面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張巨大而冰冷的網(wǎng)。

——他從未真正離開過裴硯的視線。他呼吸的每一口自由的空氣，都只是裴硯精心編織的、更大囚籠的一部分。而那條死去的“烈焰”，那個(gè)貼著膠帶的籃球，都是裴硯無聲的警告：

“你丟掉的每樣?xùn)|西，我都會替你撿回來，封存好。”

“你想要的每樣?xùn)|西，我都會送到你手里，打上我的標(biāo)記。”

**“你，永遠(yuǎn)是我的。”**

裴燃抬起手，看著自己的掌心。仿佛看到無數(shù)透明的、印著小恐龍圖案的膠帶，正從四面八方延伸過來，一層層纏繞上他的身體，他的四肢，他的喉嚨……越纏越緊，直至將他徹底包裹成一個(gè)動彈不得的、活生生的標(biāo)本。

他閉上眼，在冰冷的宿舍地板上蜷縮起來。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只有一種被浸泡在福爾馬林里的、徹骨的寒意。他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后頸——那里似乎還殘留著裴硯指尖冰冷的觸感。

黑暗中，裴燃猛地睜開眼，跌跌撞撞沖到洗手臺前，擰開冰冷的水龍頭，將整張臉埋進(jìn)刺骨的冷水里。水流沖刷著他緊繃的神經(jīng)，卻沖不掉腦海里盤旋的畫面：被膠帶纏繞的玻璃罐里，那條名叫“烈焰”的鮮紅斗魚凝固的姿態(tài)；裴硯俯身書寫時(shí)，燈光在他睫毛下投下的濃重陰影；還有那顆嶄新的籃球上，小恐龍膠帶咧開的、天真又詭異的笑容。

他抬起頭，鏡子里的人臉色蒼白，濕漉漉的黑發(fā)貼在額角，眼底布滿了血絲。他死死盯著鏡中的自己，仿佛想透過這具皮囊，看到那些無形纏繞的膠帶。手指無意識地?fù)嵘虾箢i，那里的皮膚光滑冰涼。

真的……只是錯(cuò)覺嗎？

一種強(qiáng)烈的沖動驅(qū)使著他。他沖出洗手間，粗暴地拉開書桌抽屜，抽出那張布滿膠帶的圖紙。他不再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我”字，而是將圖紙翻過來，對著窗戶透進(jìn)來的天光。

光線穿透泛黃的紙張，穿透一層層覆蓋的膠帶。那些渾濁的陰影里，除了無數(shù)個(gè)扭曲的“我”，似乎還有什么別的……更深的刻痕？線條？

他瞇起眼睛，湊得更近。指尖在粗糙的紙面上摩挲。在靠近圖紙右下角邊緣，在膠帶覆蓋最厚實(shí)、紙張幾乎被勒得變形的地方，光線隱約勾勒出一些極其細(xì)微的、不同于鉛筆字跡的凹痕。非常淺，非常模糊，像是被什么尖銳的東西反復(fù)刮擦過留下的印記。

不是字。更像是一些……雜亂的線條？

裴燃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沖到窗邊，將圖紙高高舉起，讓光線最大限度地穿透它。他瞇著眼，努力分辨著那些極其淺淡的刮痕。

像……像一把小鑰匙？

不，不對。

更像是一個(gè)……極其簡單的、兒童畫的……**籠子**？

幾根歪歪扭扭的豎線，頂上一條彎曲的橫線。

一個(gè)關(guān)著鳥的籠子？

光線角度稍變，那些淺痕又模糊了，仿佛只是紙張本身的紋理。裴燃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那籠子的輪廓似乎又清晰了一瞬，隨即又隱沒在膠帶和紙張的混沌陰影里。

是幻覺？還是……裴硯在更早的時(shí)候，在粘好圖紙之后，又用指甲或者別的什么尖銳物，在背面刻下的另一個(gè)標(biāo)記？

一個(gè)……囚籠的標(biāo)記？

這個(gè)念頭如同冰錐，狠狠鑿穿了裴燃的神經(jīng)。他猛地將圖紙按在冰冷的窗玻璃上，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喊住Ｎ咐锓购＃麤_到垃圾桶邊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冰冷的恐懼像毒液一樣在四肢百骸蔓延。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宿舍。書桌、柜子、床鋪……陽光照不到的角落似乎都藏著窺視的眼睛。李浩熱絡(luò)的笑容、裴硯平靜的眼神、那條死去的斗魚……所有碎片拼湊成一個(gè)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他以為的逃離，不過是從一個(gè)看得見的牢籠，走進(jìn)了一個(gè)更巨大、更無形的樊籠。裴硯的觸角，早已無聲無息地伸進(jìn)了他生活的每一個(gè)縫隙。

他跌坐在椅子上，拿起桌上那個(gè)被李浩塞過來的籃球。指尖摩挲著球星簽名旁那片小恐龍膠帶。粘得很牢，撕不開。小恐龍咧著嘴，像是在無聲地嘲笑他的徒勞掙扎。

裴燃猛地將籃球狠狠砸向墻壁！

“砰！”

沉悶的巨響在宿舍回蕩。籃球彈跳了幾下，滾落在地。那片膠帶依舊牢牢地貼在皮革上，毫發(fā)無損。

裴燃喘息著，盯著地上那個(gè)兀自旋轉(zhuǎn)的籃球，盯著膠帶上那個(gè)刺眼的圖案。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憤怒和絕望攫住了他。他不再感到窒息，而是感到一種被徹底洞穿、無處遁形的寒意。

他慢慢彎下腰，撿起那個(gè)籃球。冰冷的皮革觸感像蛇皮。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樓下是學(xué)校的花圃。

他舉起籃球，手臂因?yàn)橛昧Χ⑽㈩澏丁Ｖ灰墒郑阉酉氯ィ舆M(jìn)泥土里，砸爛它……連同那片該死的膠帶！

風(fēng)灌進(jìn)來，吹動他額前濕冷的發(fā)絲。他仿佛又看到裴硯站在陳列架前，仰頭欣賞那個(gè)膠帶纏繞的魚缸標(biāo)本時(shí)，臉上那種冰冷的滿足感。

手指一點(diǎn)點(diǎn)松開。

就在籃球即將脫手的瞬間——

“嗡嗡嗡……”口袋里的手機(jī)瘋狂震動起來。

裴燃動作一僵。他收回手，籃球沉重地落回懷里。他掏出手機(jī)。

屏幕上跳動著兩個(gè)字：裴硯。

沒有表情符號，沒有昵稱。只有冰冷的名字。

裴燃盯著那兩個(gè)字，如同盯著一條吐信的毒蛇。他深吸一口氣，指尖帶著細(xì)微的顫抖，劃開了接聽

“哥哥喜歡我送的禮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