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硯生日宴上的鬧劇,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裴家精致虛假的水面下漾開幾圈漣漪,最終沉入更深的、無人提及的黑暗。裴正宏的怒火在裴硯重新掛上委屈乖巧的面具、抽噎著撲進他懷里后,便化作一聲疲憊的嘆息,最終不了了之。裴燃成了那個心照不宣的“罪魁禍首”,一個“不懂得愛護弟弟”的兄長標簽,無聲地貼在了他身上。
裴燃對此漠然。他甚至有些病態(tài)地感到一絲解脫——那層包裹在裴硯身上、名為“陽光弟弟”的糖衣,終于被他自己親手撕開了一道猙獰的口子,露出了底下冰冷的金屬骨架。只是那骨架的形狀,依舊讓他不寒而栗。
**……**
裴燃升入了初中,寄宿制。逃離裴家大宅的念頭如同瘋長的藤蔓,纏繞著他每一個清醒的瞬間。每周五下午的返家,成了他唯一需要咬牙忍耐的時刻。
又是一個周五。裴家的黑色轎車平穩(wěn)地駛入雕花鐵門。裴燃推開車門,帶著一身屬于外面世界的、自由的塵土氣息。他刻意放慢腳步,目光掃過庭院,沒有看到那個預料之中會像小炮彈一樣沖過來的身影。心里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松懈。
他徑直走向自己的房間。推開門,一股不屬于這里的、過分甜膩的草莓香氣撲面而來。
他的書桌上,擺著一個巨大的、粉白色的翻糖蛋糕。造型夸張,堆砌著奶油裱成的玫瑰、蕾絲花邊,還有兩個用巧克力做的、栩栩如生的賽車模型,正頭對頭地停在“賽道”上。蛋糕旁邊,立著一張手繪的卡片,用彩色蠟筆畫著兩個手拉手的小人,旁邊歪歪扭扭地寫著:“歡迎哥哥回家!愛你的硯硯?”。
過于用力的討好,像一層厚厚的糖霜,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味道。
裴燃面無表情地看著。胃里熟悉的翻攪感再次涌起。他走過去,拿起那張卡片,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上面那個咧著嘴笑的、代表“硯硯”的小人。筆觸稚嫩,色彩鮮艷,和他記憶中那個在月光下粘圖紙、在宴會上砸飛機、用冰冷眼神宣告“你輸了”的身影,割裂得如同兩個世界。
他拉開抽屜,想把卡片塞進去,眼不見為凈。抽屜深處,那張布滿膠帶的圖紙依舊靜靜地躺著,像一塊無法愈合的傷疤。
“哥哥!”
歡快清亮的聲音在門口響起。裴燃動作一頓,迅速關上了抽屜。
裴硯穿著柔軟的米白色家居服,頭發(fā)似乎剛洗過,蓬松微卷,帶著濕氣。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玻璃罐,罐子里裝著半罐清水,幾根翠綠的水草,還有一條通體鮮紅、拖著飄逸長尾的斗魚。他像獻上稀世珍寶一樣,把玻璃罐舉到裴燃面前,小臉因為興奮而泛紅,眼睛亮得驚人。
“看!爸爸的朋友送的!叫‘烈焰’!是不是超帥!”斗魚在清澈的水中緩慢游弋,鮮紅的尾鰭如同燃燒的火焰,在玻璃壁上投下流動的光影。“它可厲害了!爸爸說它是斗魚,最兇的!別的魚都不敢惹它!”裴硯的語氣充滿了崇拜。
裴燃的目光落在魚身上。那抹刺目的紅,讓他想起裴硯生日宴上砸向鋼琴的遙控飛機,想起他眼睛里燃燒過的暴戾火焰。一種冰冷的直覺告訴他,這條魚,絕不僅僅是“好看”那么簡單。
“送給你!哥哥!”裴硯把玻璃罐往前又遞了遞,笑容甜得發(fā)膩,“讓它陪著你!就像我陪著你一樣!”他踮起腳,試圖把罐子放在裴燃的書桌上,緊挨著那個巨大的蛋糕。
“拿走。”裴燃的聲音比他自己預想的還要冷硬,“我不養(yǎng)。”
裴硯的動作僵在半空。他臉上的笑容如同被冰水潑過,瞬間凍結、龜裂。眼底那跳躍的光芒驟然熄滅,被一片深沉的、粘稠的黑暗取代。他捧著玻璃罐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那條叫“烈焰”的斗魚似乎感受到了突如其來的壓迫,猛地擺尾,撞在玻璃壁上,發(fā)出輕微的“咚”的一聲。
幾秒鐘的死寂。空氣仿佛凝固。
裴硯臉上的冰層驟然碎裂,重新被一種孩童式的、巨大的委屈覆蓋。他眼眶迅速泛紅,鼻尖抽動,抱著玻璃罐猛地后退一步,聲音帶著哭腔,控訴般地喊道:“為什么?!為什么哥哥總是不要我的東西?!”
他不再看裴燃,抱著玻璃罐,像抱著自己破碎的心,轉身沖出了房間,腳步聲咚咚咚地消失在走廊盡頭。
裴燃站在原地,聽著那帶著哭腔的控訴遠去,胸口像壓著一塊巨石。又是這樣。每一次拒絕,都像按下了某個無形的開關,讓裴硯瞬間在“陽光天使”和“委屈控訴者”之間無縫切換。而每一次,他都成了那個冷酷無情的加害者。
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視線落在書桌上那個巨大的、散發(fā)著甜膩香氣的蛋糕上。胃里的不適感更重了。他伸出手,想把它挪開——
指尖觸碰到蛋糕冰冷的翻糖外殼。
就在他手指用力的瞬間,蛋糕底座邊緣,一小片粉色的翻糖裝飾,因為承受不住蛋糕本身的重量和他指尖的力道,悄無聲息地剝落下來,掉在桌面上。
裴燃的目光下意識地追隨著那片剝落的糖片。
然后,他的動作徹底僵住了。
在蛋糕底座被剝落糖片的地方,露出了底下支撐蛋糕體的硬質紙板內托。而那片裸露的紙板上……
密密麻麻地貼滿了透明膠帶!
那些印著小恐龍圖案的、他無比熟悉的透明膠帶!
它們像一層層怪誕的繃帶,縱橫交錯、毫無章法地將硬紙板內托包裹了起來!膠帶纏繞得極其用力,勒進了紙板纖維里,甚至有些地方因為過度拉扯而微微變形、起皺。透過幾處沒有完全覆蓋的縫隙,裴燃甚至能看到被膠帶死死壓住、粘在紙板上的——蛋糕胚的碎屑!奶油!甚至還有一小片被壓扁的巧克力賽車模型的殘骸!
仿佛有人將一堆狼藉的、本應被丟棄的蛋糕殘骸,粗暴地用膠帶強行固定、包裹、封印在了這個華麗的外殼之下!
一股寒氣順著脊椎瞬間竄上裴燃的頭頂!他猛地后退一步,撞在椅背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響。他難以置信地盯著那個蛋糕,盯著那個被膠帶層層包裹的、骯臟丑陋的內核。
這不是蛋糕。
這是一個標本。
一個用甜膩的糖衣精心偽裝,內里卻用膠帶死死封存著腐爛和暴力的……標本。
**……**
晚餐的氣氛比以往更加凝滯。裴正宏似乎還在為下午裴硯哭鬧的事情不快,林薇則一如既往地保持著優(yōu)雅的沉默。裴硯坐在裴燃對面,小口小口地吃著盤子里的東西,眼睛還有些紅腫,低垂著睫毛,顯得異常安靜乖巧。他甚至沒有像往常那樣,用那種黏膩的目光看著裴燃。
裴燃味同嚼蠟。書桌上那個蛋糕標本的畫面,像烙印一樣灼燒著他的視網(wǎng)膜。他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瞥向裴硯垂在桌下的手。那細長的手指,此刻正安靜地握著銀質餐叉,動作斯文。
“哥哥。”裴硯忽然抬起頭,聲音很輕,帶著點怯生生的鼻音,打破了餐桌的沉默。他看向裴燃,那雙剛剛還哭過的眼睛里,此刻盛滿了小心翼翼的、近乎討好的試探,像只害怕再次被拋棄的小狗。“‘烈焰’……我放在我房間的窗臺上了。它很乖的,就自己游來游去。”他頓了頓,聲音更輕了,“哥哥……你以后要是想看了,隨時可以去看它……好嗎?”
他的眼神那么純真,那么脆弱,充滿了毫無保留的、小心翼翼的分享欲。仿佛下午那個抱著玻璃罐控訴、眼底翻涌著粘稠黑暗的孩子,只是裴燃的一場噩夢。
裴燃握著刀叉的手指猛地收緊,冰冷的金屬硌得掌心生疼。他看著裴硯那雙濕漉漉的、盛滿了“善意”的眼睛,再看看自己盤子里精致的食物,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江倒海。
他猛地放下刀叉,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我吃好了。”他的聲音干澀沙啞,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不敢再看裴硯,不敢再看那雙仿佛能吸走靈魂的眼睛,轉身幾乎是逃離般地離開了餐廳。
裴燃沖回自己的房間,反鎖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大口喘息。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沉悶的回響。他走到書桌前,看著那個依舊散發(fā)著甜膩香氣的蛋糕標本,看著那剝落處露出的、被膠帶死死纏繞的丑陋內里。
他猛地拉開床頭柜最底層的抽屜!
那張布滿膠帶和小恐龍的圖紙還在!他粗暴地把它抽出來,手指因為用力而顫抖。他不再試圖揉碎它,而是將它翻轉過來,對著燈光!
燈光穿透有些泛黃的紙張,穿透一層層覆蓋的、印著小恐龍的透明膠帶——
在那無數(shù)道代表被撕裂夢想的線條之下,在膠帶反復粘貼覆蓋形成的、渾濁的陰影之中……
那個歪歪扭扭的鉛筆字“我”,被清晰地映照出來!
不止一個!
不是一個孤零零的“我”!
在“我”字的周圍,在那些被膠帶反復覆蓋的紙張纖維里,在圖紙的背面……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全是同一個字!
“我”、“我”、“我”、“我”……
無數(shù)個鉛筆寫下的“我”字,像一群無聲的、冰冷的蛆蟲,在膠帶和紙張的夾層里瘋狂地滋生、蔓延!它們有的深,有的淺,有的被后來的膠帶覆蓋得只剩模糊的輪廓,有的則頑固地穿透了覆蓋物,在燈光下顯露出猙獰的筆跡!
這些字跡,絕不是同一次寫下的!它們深淺不一,方向各異,像是經(jīng)年累月、無數(shù)次地、執(zhí)拗地重復刻寫!
裴燃的手指冰冷,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他想起裴硯在月光下粘圖紙時專注的側臉,想起他抱著模型時甜美的笑容,想起他捧著斗魚時亮晶晶的眼睛……
每一次“修復”,每一次“分享”,每一次“示好”……都是又一次無聲的宣告,都是又一道冰冷的膠帶,都是又一個刻入骨髓的——
“我”。
這張圖紙,根本不是什么修復的夢想。
它是裴硯為自己打造的,一個用膠帶層層封存、用無數(shù)個“我”字標記的……戰(zhàn)利品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