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大的……洞。
他舉著火把,站在那條深邃甬道的盡頭,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景象,半天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他娘的,這哪里是什么工坊?這分明是把一座小山的山肚子,都給掏空了!
火光所及之處,是一個巨大到近乎匪夷所思的地下空間。穹頂高不見頂,隱入上方的黑暗之中,只能隱約看到,似乎有無數根粗大的鐵木立柱,如同撐天的巨人般,支撐著這片廣闊的天地。地面,是由平整的青石板鋪就,一塵不染,干凈得能照出人影。
空間之內,被規劃得井井有條,分成了數個不同的區域。
左手邊,是一排排,高達數丈的,巨型木架。木架之上,密密麻麻地,擺放著各種,他見過的,沒見過的,金屬錠塊。有閃爍著雪花般紋理的上好精鐵,有呈現出詭異暗紫色的稀有礦石,甚至,還有幾箱,碼放得整整齊齊的,黃澄澄的金磚。
李玄的眼皮,忍不住跳了跳。
乖乖,就這幾箱金子,怕是都夠把他玄甲軍,再擴充一倍的軍餉了。自己那位溫柔賢淑的娘親,背地里,竟然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小富婆。
而在空間的右手邊,則是一排排,造型奇特的,巨大的,他完全看不懂的機械造物。有的,像一架被放大了數十倍的紡車,上面纏繞著無數根,不知名的金屬絲線。有的,像一架,結構復雜到令人頭皮發麻的巨型床弩,但它的弩臂,卻是由數十片薄薄的鋼片疊加而成,充滿了驚人的彈性與力量感。
而在最中央,也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一座,巨大無比的,地火熔爐。熔爐高達三丈,通體由一種漆黑的、不知名的金屬鑄造而成,上面,刻滿了密密麻麻的、玄奧的符文。雖然,早已熄火多年,但李玄,依舊能感受到,從那黑洞洞的爐口之中,散發出的,一股,滾燙的,仿佛能將人的靈魂都融化的,灼熱氣息。
“這……這里是……”跟在李玄身后的張驍,看著眼前這,完全超出了他認知范圍的景象,那張總是從容不迫的儒雅面孔,此刻,也寫滿了,孩童般的,震驚與茫然。
他讀過萬卷書,也曾游歷過大周的大好河山。可眼前的一切,卻像是一個,只存在于神話傳說中的,上古巨神的工坊。
相比于李玄和張驍的震驚,走在最后的墨輕衣,她的反應,卻截然不同。
當她,在張驍的攙扶下,一步一步地,走進這個,她只在師門最古老的典籍中,見過的,傳說之地時。
她那雙,總是清冷如寒星的眸子里,第一次,浮現出了,一種,近乎是,朝圣般的,虔誠與狂熱。
她那張,因為失血過多而蒼白如紙的臉上,也浮現出了一抹,病態的潮紅。
“天工……爐……”她的聲音,帶著一絲,無法抑制的顫抖,伸出那只沒有受傷的,白皙如玉的右手,輕輕地,撫摸著,那座,早已冰冷的,巨大熔爐。
“九轉……連環車……”她的目光,又落在了那架,如同巨型紡車般的機械之上。
“還有……‘驚鴻’……師祖她,竟然,真的,將‘驚鴻’的圖紙,變成了,現實……”她的目光,最終,定格在了那架,結構復雜的巨型床弩之上,那雙清冷的眸子里,淚水,再也無法抑制地,奔涌而出。
李玄看著她這副,又哭又笑,狀若瘋魔的模樣,心里,忍不住犯起了嘀咕。
這丫頭,不會是,傷口感染,燒糊涂了吧?
“咳咳,”他干咳了兩聲,試圖將這位,便宜“師妹”的神智,拉回到現實之中,“墨姑娘,這些,都是些什么玩意兒?”
墨輕衣,沒有理會他。
她只是,踉蹌著,走到那架名為“驚鴻”的巨型床弩前,用一種,近乎是,癡迷的眼神,撫摸著,它那冰冷的,弩臂。
“你,知道嗎?”她喃喃自語,像是在對李玄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我天機閣,有三卷,被列為禁術的,最高圖紙。”
“其一,便是,你們在墨盒中看到的,‘墨守·攻城獸’。它,代表著,墨家機關術中,‘守’與‘破’的,極致。”
“其二,便是,我師門叛徒土龍,所使用的,‘天女散花’。它,代表著,‘器’與‘殺’的,極致。”
“而這第三卷,”她的目光,變得,無比復雜,“便是,眼前這架,‘驚鴻’。它,代表著,‘巧’與‘速’的,極致。”
“它的弩臂,由三百六十五片,薄如蟬翼的‘烏茲鋼’片,疊加而成。上弦,無需絞盤,只需一人,便可,在十息之內,完成。”
“它的射程,可達,八百步。其威力,雖不如,你們那‘破軍’神弩,但,它的射速,卻是,你們的,十倍以上!”
“十倍?!”
李玄,和張驍,聞言,皆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們,可是親眼見過,“破軍”神弩,那毀天滅地般的威力。也親身體會過,為其上一次弦,是何等的,艱難。
而眼前這架,看起來,甚至比“破軍”還要精巧的床弩,其射速,竟然,是“破軍”的十倍?!
這……這已經不是兵器了。
這,簡直就是,一個,不知疲倦的,死神!
“只可惜……”墨輕衣的眼中,閃過一絲黯然,“‘驚鴻’,雖巧,卻也,極脆。它對材質的要求,太過苛刻。每一片弩臂,都必須用,產自極西之地的烏茲鋼,由最頂尖的匠師,耗費數月之功,方能打造而成。稍有不慎,便會,前功盡棄。”
“師祖她,當年,也只是,完成了圖紙。卻未曾想,她,竟然,真的,在這北疆的,不毛之地,將它,造了出來……”
李玄,聽著她的解釋,心中,卻是,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娘的,自己那位溫柔賢淑的母親,背地里,到底,還藏了多少,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江南女子,是如何,在這戒備森嚴的都尉府之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挖出了這么一個,巨大的,地下空間?
她,又是從哪里,搞來的,這么多,連天機閣都視若珍寶的,稀有材料?
還有,建造這一切,所需要耗費的,那天文數字般的,金錢,又是,從何而來?
一個個,巨大的謎團,如同滾雪球一般,在他的腦海中,越滾越大。
他感覺,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張,由母親,在十幾年前,便已開始編織的,巨大而復雜的,網中。
“除了這些,還有什么?”李玄強行,將心中的震驚,壓了下去。他知道,現在,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
他,需要,更多,有用的東西。
墨輕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她,似乎,也從那巨大的震驚與悲傷中,稍稍,恢復了幾分。
她指了指,那座,巨大的,地火熔爐。
“那里,是‘天工爐’。是我天機閣,賴以鍛造神兵利器的,根本。據說,它,能引地心之火,融化,世間萬物。”
她又指了指,那些,堆積如山的,金屬錠塊。
“這些,是‘雪花鐵’,‘隕鐵’,‘烏金’……都是,鍛造頂級兵刃的,稀有材料。任何一塊,流落到江湖之上,都足以,引起一場,腥風血雨。”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工坊最深處,一排,由整塊的,金絲楠木,打造而成的,巨大書架之上。
“而那里……”她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前所未-有的,凝重,“便是我天機閣,失傳了近百年,無數代弟子,都夢寐以求的,真正的,核心傳承。”
“《天工開物》。”
李玄,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
只見,那巨大的書架之上,密密麻麻地,擺放著,數千卷,用上好的竹簡,與羊皮,記載而成的,古老典籍。
從兵刃,到甲胄。從機關,到舟車。從水利,到農耕。
包羅萬象,無所不有。
這,已經不是一個,簡單的工坊了。
這,分明是,一個,足以,顛覆一個時代,開創一個文明的,巨大寶庫!
“我……我需要,一個人。”李玄,看著那排,巨大的書架,他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他,想到了,那個,同樣,對這些東西,充滿了,狂熱的,年輕人。
“張叔,”他猛地,轉過身,對著張驍,下達了命令,“你,立刻,去軍械監,將石頭,給我,叫來!”
“記住,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絕不可,讓,第五個人,知道!”
“是,少帥!”張驍,躬身領命,轉身,便快步,離去。他的心中,同樣,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知道,從今天起,青石關的命運,不,是整個天下的命運,或許,都將,因為,這個,隱藏在地底深處的,秘密,而發生,徹底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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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石頭,被張驍,以“少帥有緊急軍務商議”為由,帶到這間,神秘的地窖,并親眼看到,那座,如同神跡般的,地下工坊時。
這個,平日里,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木訥的年輕人,第一次,失態了。
他,先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動不動。
隨即,他那雙,總是亮得驚人的眼睛里,便涌出了,大顆大顆的,滾燙的淚水。
最后,他,竟然,“噗通”一聲,跪倒在了地上。
對著那座,巨大的,“天工爐”,對著那排,古老的書架,如同一個,最虔誠的,信徒,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師……師祖在上!弟子……弟子石頭,給您,磕頭了!”
他的聲音,哽咽,而真誠。
李玄,和墨輕衣,看著他這副,近乎是,瘋魔的模樣,皆是,相視無言。
他們知道,對于一個,真正的匠人來說。
眼前的一切,便是,他們心中,至高無上的,圣地。
“起來吧。”李玄,走上前,親自,將他扶起,“這里,以后,就是你的了。”
“我,只有一個要求。”
他看著石頭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
“用你,最快的速度,將這些,圖紙,這些,書本上的東西,都給我,變成,能殺人的,家伙!”
“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石頭,沒有說話。
他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然后,他便像一個,掉進了米缸里的老鼠,發了瘋一般,沖向了那排,巨大的書架。
他,一會兒,拿起一卷,關于鍛造的竹簡,如癡如醉地,看著。
一會兒,又沖到那架,“驚鴻”神弩前,用他那雙,布滿了老繭的手,癡迷地,撫摸著,它那冰冷的,弩臂。
他,一會兒,放聲大笑。一會兒,又嚎啕大哭。
狀若,瘋癲。
李玄,看著他,搖了搖頭,沒有打擾。
他知道,這個,被自己,無意中,撿來的,天才,需要時間,來消化,這,足以,讓他,脫胎換骨的,巨大寶藏。
他轉過身,走到了,墨輕衣的身邊。
這個,同樣,心神激蕩的少女,此刻,也稍稍,平復了,幾分。
她,正站在,工坊的一個角落里,看著,墻壁上,掛著的一件東西,默默地,出神。
那是一件,由無數個,精巧的,木頭零件,拼接而成的,半成品。
看樣子,像是一只,可以,展翅飛翔的,木鳥。
只是,它的翅膀,還未,完工。
“這是……”李玄,看著那只,栩栩如生的木鳥,心中,猛地一動。
他,想起來了。
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
他的母親,就曾,用她那雙,靈巧的手,為他,做過,一只,一模一樣的,木鳥。
那只木鳥,只要,上緊了發條,便能,在地上,撲騰著翅膀,走上,好一段路。
那,曾是他,童年時,最心愛的,玩具。
只是,后來,隨著他,漸漸長大,那只木鳥,也不知,被他,丟在了,哪個角落。
“這是,師祖,生前,最后一件,作品。”墨輕衣的聲音,很輕,很柔,帶著一絲,追憶的,感傷,“她,一直想,造出一只,能真正,像鳥兒一樣,自由飛翔的,‘飛鳶’。”
“她說,她想,乘著它,飛出,天機閣那座,華麗的,牢籠。”
“飛到,一個,沒有人,認識她,沒有人,算計她的地方。”
“去,過,她自己,想過的,生活。”
“只可惜……”她的眼中,閃過一絲,黯然,“她,終究,還是,沒能完成。”
李玄,沉默了。
他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那只,未完成的木鳥。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總是,帶著溫柔笑意的,江南女子。
他,終于,有些明白。
為何,她,會選擇,自己的父親。
為何,她,會選擇,留在這,風沙漫天的,北疆。
因為,這里,有,她,想要的,自由。
就在這時,他的手指,無意中,觸碰到了,木鳥腹部,一個,隱藏的,機括。
“咔噠。”
一聲,輕響。
木鳥的腹部,竟然,彈出了一個,小小的,暗格。
暗格之內,靜靜地,躺著一封,早已,泛黃的,信。
信封之上,用一種,娟秀,而熟悉的筆跡,寫著,兩個字。
“吾兒,玄,親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