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關的夜，從未如此漫長。

城外，那場焚盡了原野、也焚盡了數十萬百姓故園的滔天大火，余燼尚溫。焦土之上，彌漫著一股混雜著草木灰與血腥味的、令人作嘔的氣息。城內，那場全殲了三千江南私兵的葫蘆口大捷，所帶來的，卻并非勝利的喜悅，而是一種，被最信任之人從背后捅穿心臟的、深入骨髓的冰冷與背叛。

都尉府，指揮中樞。

這里的氣氛，比城外的焦土，還要死寂，比凜冬的寒風，還要酷烈。

那只從王輔手中繳獲的、漆黑的墨家機關盒，此刻，就靜靜地擺在所有人的面前。盒中的三樣東西——記錄著通敵罪證的賬冊，描繪著戰爭怪獸的圖紙，以及那張復刻了青石關所有防御工事的“王庭”地圖——如三座無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讓他們幾乎喘不過氣來。

真相，往往比最殘酷的戰爭，更傷人。

他們終于明白，自己所面對的，從來就不是一場簡單的、保家衛國的邊境戰爭。他們，是棋子。是那盤早已被京城神都的袞袞諸公，與江南水鄉的門閥世家，精心布置好的，用以顛覆整個大周王朝的棋局之上，一顆，注定要被犧牲掉的，棄子。

他們所有的忠誠，所有的犧牲，在那些執棋者的眼中，不過是一個，可以用來與草原餓狼，討價還價的，冰冷籌碼。

“一群……豬狗不如的畜生！”

右營都統雷萬鈞，這個在葫蘆口屠戮了數千敵軍都未曾眨眼的鐵血漢子，此刻，卻用他那雙布滿了血絲的環眼，死死地盯著那本罪惡的賬冊，身體，因極致的憤怒而劇烈地顫抖著。他的指甲，早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的皮肉之中，滲出了殷紅的血跡，卻渾然不覺。

他想不通，也無法理解。究竟是何等的狼心狗肺，才能做出，引狼入室，自毀長城這等，喪心病狂之事？！

左營都統張驍，則失魂落魄地坐在一旁。他一生自負智計過人，能決勝于千里之外?？稍诖丝蹋粗菑垖⑶嗍P所有虛實都暴露無遺的地圖，卻感覺自己，像一個赤身裸體的孩童，被一群手持利刃的惡徒，圍在中央，所有的掙扎，都顯得那般可笑與無力。

他第一次，對自己堅信了一輩子的“智謀”，產生了深深的懷疑。在絕對的、早已預設好的陰謀面前，所謂的智謀，又有什么用呢？

而都尉李牧，則只是沉默。

他坐在主位之上，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著早已冰涼的苦茶。那張飽經風霜的、如同刀削斧劈般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只有站在他身旁的李玄知道，父親那只握著茶杯的手，正在以一種微不可察的頻率，輕輕顫抖。

這位鎮守北疆三十載，為大周流盡了半生血汗的老帥，他的心，恐怕，早已被這來自背后的、最致命的一刀，給徹底傷透了。

整個指揮中樞，都被一種名為“絕望”的陰云，所籠罩。

唯有李玄。

唯有這個年僅十六歲的、名義上的三軍主帥，依舊靜靜地，站在那巨大的沙盤之前。

他那張年輕的、甚至還帶著幾分青澀的臉上，沒有憤怒，沒有悲傷，更沒有絕望。有的，只是一種，與他年齡極不相符的、如同萬年玄冰般的，絕對冷靜。

他的目光，在那張偽造的“青石關”地圖，與真實的沙盤之間，來回移動。他的大腦，在以一種超乎想象的速度，瘋狂地運轉著。

他在尋找，尋找那盤必死的棋局之中，唯一可能存在的，那條，生路。

“父親，各位叔伯?！?

終于，他緩緩地抬起頭，那冰冷而清澈的聲音，打破了這片死寂。

“事已至此，再多的憤怒與絕望，都已無濟于事?！?

“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既然，他們，已經為我們，準備好了墳墓?！?

“那我們，能做的，便只有一件事。”

他伸出手，拿起那根屬于他的指揮桿，在那張偽造的地圖之上，重重一點。

“在他們，將我們徹底埋葬之前……”

“先將他們，所有的人，都拉進來……”

“給我們，陪葬！”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瘋狂的決絕！

~~

三日之后。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刺破云層，灑向大地。

“咚——咚——咚——”

蒼涼而雄渾的戰鼓聲，如同遠古巨獸的心跳，從北方那連綿十余里的狼騎大營之中，轟然響起！

來了！

青石關城樓之上，所有玄甲軍將士的心，都猛地一緊！

他們抬起頭，望向北方。

只見遠方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道黑色的、正在緩緩蠕動的潮水。

那是由數十萬狼騎大軍，組成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鋼鐵洪流！

旌旗蔽日，刀槍如林。戰馬的嘶鳴聲，士兵的咆哮聲，匯成一股驚天動地的聲浪，仿佛要將整個天空，都徹底掀翻！

在這股黑色的潮水最前方，是數十座，由無數牛馬拉拽著的、如同移動小山般的，巨型攻城器械！

它們的造型，猙獰而恐怖。有的，如同巨蝎，高高地揚起著投臂，上面，擺放著足以將城墻砸出缺口的巨石。有的，如同蜈蚣，密密麻麻的輪足，推動著高聳的云梯，直指城樓。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三座，最為龐大的，通體由黑鐵包裹的，戰爭怪獸！

它們，正是那張圖紙之上，所描繪的，由墨家禁忌之術，與江南王家的財力，共同催生出的，最可怕的殺戮機器——

“墨守·攻城獸”！

“全軍戒備?。?！”

城樓之上，雷萬鈞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咆哮。

所有的士兵，都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兵器，手心之中，早已滿是冷汗。

面對如此毀天滅地般的陣仗，說不害怕，那是假的。

但，他們的眼中，卻沒有絲毫的退縮。

因為，在他們的身后，站著那個，年少的，沉穩如山的身影。

李玄，身披黑色大氅，手持帥印，靜靜地立于城樓正中。他的臉上，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平靜。

他看著城外那如同末日降臨般的景象，只是，淡淡地，下達了第一個命令。

“傳令，東城守將?！?

“開門，迎敵。”

“什么？！”

此令一出，連他身旁的李牧和張驍，都大驚失色。

“玄兒，不可！”李牧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東城，是我們故意示弱的陷阱！此刻開門，豈不是，將我們的計策，徹底暴露了？！”

“父親，請相信孩兒。”李玄沒有回頭，他的目光，依舊死死地鎖定著城外那三座，正在緩緩逼近的，鋼鐵巨獸。

“兵者，詭道也。虛則實之，實則虛之?！?

“他們，既然認定，我東城最是薄弱。那么，我們，便要表現得，比他們想象中，還要，更加薄弱！”

“我要讓蒼狼，讓那個自以為是的執棋者，親眼看到，他所有的算計，都在，一一應驗。”

“只有當他，最得意，最放松警惕的時候……”

“我們，才有機會，給他，最致命的，一擊！”

李牧看著兒子那堅定的側臉，感受著他身上散發出的那股，與年齡極不相符的，強大的自信。他那原本想要勸阻的話，到了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口了。

他緩緩地，松開了手。

“傳令！”他對著身旁的傳令兵，沉聲喝道，“執行，少帥軍令！”

“嘎吱——”

青石關東面的城門，在所有守軍，難以置信的目光中，竟然，真的，緩緩地，打開了。

一支約莫千人的玄甲軍隊伍，甚至還像模像樣地，從城內沖了出去，似乎是想，在城外，與敵人，進行一場，英勇的野戰。

狼騎大營之中，阿史那·蒼狼，正通過一架巨大的、同樣由江南王家提供的望遠鏡，觀察著城樓上的動靜。

當他看到，青石關的東門，竟然真的打開了。當他看到，那支愚蠢到可笑的玄甲軍，竟然真的沖出來送死時。

他那張布滿了刀疤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個，殘忍而輕蔑的笑容。

“看來，圖婭，這次，是你，多慮了?！彼麑χ磉叄莻€身披白色祭司袍的神秘女子，說道，“那個叫李玄的小子，終究，還是個，乳臭未干的，黃口小兒?！?

“他，甚至，比他那個老子，還要，愚蠢?！?

圖婭沒有說話。她那銀色面具之下的雙眸，只是靜靜地，看著遠方那座，充滿了死亡氣息的雄關，眼中，閃過一絲，誰也看不懂的，復雜光芒。

“傳我王令！”蒼狼不再猶豫，他猛地一揮手，下達了總攻的命令！

“命第一、第二萬戶，主攻東門！”

“命三座‘攻城獸’，給我，將那面城墻，徹底，碾碎！”

“我要在，日落之前，站在李牧的尸體上，喝下，最烈的酒！”

“吼——?。。　?

數十萬狼騎，發出了震天的咆哮。

大地，開始顫抖。

戰爭，以一種，最慘烈，也最直接的方式，轟然爆發！

~~

就在青石關的正面戰場，瞬間陷入一片火海與血海之時。

在關城的另一側，一處極為偏僻、早已廢棄的，用來傾倒城中垃圾的懸崖之下。

十幾道黑色的、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正順著一根根從上方垂下的、細若發絲的黑色繩索，悄無聲息地，降落到了地面。

她們的動作，輕盈、敏捷，落地無聲，仿佛一群，在夜色中捕食的獵豹。

為首的，是一名身著青黑色緊身夜行衣，臉上蒙著同色面巾，只露出一雙，如同寒星般，清冷而銳利的眼睛的，年輕女子。

她，正是，天機閣的傳人，墨輕衣。

“閣主，”她身邊，一個同樣打扮的女子，低聲問道，“我們，現在，該怎么辦？城中，已經打起來了?！?

墨輕衣沒有回答。她只是，抬起頭，看了一眼，那高聳入云的、看似無法逾越的城墻。

然后，她從懷中，取出了一個巴掌大小的、形似蜘蛛的，金屬造物。

她將那“蜘蛛”的腹部，輕輕一按。

只聽“咔噠”一聲輕響，那“蜘蛛”的八條腿，瞬間伸長，腿的末端，是閃爍著寒光的、鋒利的倒鉤。

墨輕衣手腕一抖，那“蜘蛛”，便如同活物一般，順著一根肉眼幾乎無法看見的蛛絲，悄無聲息地，向上方，飛速爬去。

片刻之后，那“蜘蛛”，便牢牢地，固定在了百丈高的城墻頂端。

“走。”墨輕衣只說了一個字。

然后，她便第一個，抓住了那根從“蜘蛛”腹部垂下的蛛絲，整個人的身體，如同失去了重量一般，貼著垂直的城墻，向上方，飛速攀升而去。

她的身后，十幾名天機閣的弟子，緊隨其后。

她們，就像一群，行走在黑暗中的，影子。

她們的目標，只有一個。

那個，被李玄，藏在指揮中樞之內，足以顛覆天下，也足以，清理門戶的——

墨盒。

~~

指揮中樞之內，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報！東門失守！我軍，已退入甕城！”

“報！敵軍三座‘攻城獸’，已抵達城下！我東城墻，已出現，數處，巨大裂縫！”

“報！雷都統，身負重傷！請求支援！”

一道道，如同催命符般的戰報，從前線，不斷傳來。

帳下所有將校，皆是面如死灰。

戰爭的慘烈程度，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尤其是那三座，如同魔神般的“攻城獸”，它們每一次撞擊，都仿佛讓整座青石關，都在顫抖。那堅不可摧的城墻，在它們面前，脆弱得，如同沙土。

“父親，時辰，差不多了?！?

就在這片絕望的氣氛之中，李玄的聲音，卻依舊，平靜得，可怕。

李牧看著自己的兒子，他看到，李玄的額頭上，也早已滿是細密的汗珠。他那緊緊握著帥印的手，指節，也因為太過用力，而微微發白。

他知道，自己的兒子，并非不緊張。

他只是，在用他那鋼鐵般的意志，強行，將所有的恐懼與壓力，都壓在了心底。

“傳令。”李玄深吸一口氣，下達了那個，決定了所有人命運的，最終命令。

“命東城守軍，放棄甕城，退入內城，關閉第二道城門?！?

“命張叔，啟動，甕城之下的，所有，地道暗堡?！?

“命雷叔，立刻，撤離東城墻，前往西城，主持大局?！?

“最后……”

他的目光，轉向了那個，一直站在角落里，等待著命令的，鐵匠，石頭。

“命軍械監，將三架‘破軍’神弩，以及，僅有的三支，‘屠龍’重箭，立刻，推上中央箭樓?！?

“石頭?！?

“小人在！”

“我，只給你，一次機會?！?

李玄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

“用你的箭，告訴我。”

“究竟，是墨家的‘盾’，更硬。”

“還是，我們，手中的‘矛’，更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