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鄉巴佬滾遠點?別擋我生意
- 烏蒙山貨郎:挑著手工藝品闖都市
- 飛鴻一飄
- 3478字
- 2025-08-17 09:25:38
李艮生挑著擔子走進申城傍晚的人流里,竹筐的藤條在肩頭勒出更深的紅痕。派出所門口那陣鉆心的失落還沒散盡,懷里貼身藏著的染血“申城”布片卻像塊烙鐵,燙得他胸腔發緊。剛在街角的修鞋攤旁歇腳時,兩個穿工裝的漢子正對著啤酒瓶吹噓,說南邊的夜市“錢好賺,只要敢吆喝,啥破爛都能換倆子兒”。這話像根火柴,“噌”地照亮了他混沌的腦子——爺爺說過,苗家人的手藝不怕見人,就怕沒人見。
他攥著被扯破的靛藍布袋邊緣,指腹蹭過上面歪扭的平安結。那五十塊錢是沒指望了,但擔子里的苗繡還在,爺爺的囑托還在。他挺直腰桿,朝著路人指點的方向望去,遠處的天際線被密集的霓虹燈染成一片渾濁的橘紅,像被打翻的染料缸潑在了烏蒙山的夜幕上。
挑著擔子穿過三條街,空氣里的味道漸漸變了。從消毒水和汽車尾氣的混合味,變成了烤魷魚的焦香、劣質香水的甜膩,還有劣質塑料制品散發的化學氣味。路邊的行人步履匆匆,姑娘們穿著他叫不出名字的短裙,小伙子耳朵里塞著亮晶晶的東西,走路都帶著節奏。艮生的竹筐偶爾撞到行人的腿,換來的不是山里人的歉意微笑,而是皺緊的眉頭和快速躲閃的動作,仿佛他挑著的不是繡品,是會傳染的晦氣。
“讓讓,讓讓!”一個騎著電動三輪車的小販歪歪扭扭地沖過來,車斗里堆滿了閃著熒光的氣球。艮生慌忙往路邊躲,擔子撞到路燈桿,竹筐里的銀飾發出清脆的碰撞聲。那聲音在嘈雜的街市上顯得格外突兀,像烏蒙山清晨的第一聲鳥鳴,清亮卻不合時宜。
他順著越來越濃的煙火氣往前走,終于看到了路人說的夜市。一條不算寬的街道被臨時隔離開,兩側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攤子,撐起的遮陽傘像五顏六色的蘑菇。叫賣聲、討價還價聲、音樂聲混雜在一起,震得他耳朵嗡嗡響。地上的燈帶發出幽幽的光,把每個人的臉照得忽明忽暗。
“這邊!這邊還有個空!”一個擺攤賣襪子的大媽朝他揮了揮手,又立刻縮回手去應付顧客。
艮生眼睛一亮,連忙挑著擔子擠過去。那是個夾在賣飾品攤位和賣小吃攤位中間的窄縫,勉強能放下他的擔子。旁邊賣小吃的是對夫妻,正麻利地翻動著鐵板上的魷魚,油星子濺得老高。另一側,就是那個賣飾品的攤位。
那攤位用亮閃閃的絨布鋪著,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耳環、項鏈和手鏈,大多是塑料或合金做的,卻閃著比他的苗銀更刺眼的光。攤主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留著寸頭,胳膊上紋著模糊的圖案,正蹺著二郎腿坐在小馬扎上,用小鏡子照著自己的發型。
艮生小心翼翼地放下擔子,盡量不碰到兩邊的攤位。他先把最上面的幾件苗繡背心拿出來,輕輕撫平上面的褶皺。那是阿婆們用五彩絲線繡的,背心上的“蝴蝶媽媽”圖騰在昏暗的光線下依然鮮活,蝶翅上的亮片是用赤水河邊的貝殼磨成的,隨著人流帶來的風輕輕顫動。
他剛把一塊蠟染桌旗展開,還沒來得及喘口氣,旁邊的寸頭男人就像被針扎了似的跳起來。
“嘿!你這人怎么回事?”男人的聲音像砂紙擦過木頭,又粗又刺耳,“誰讓你在這兒擺攤的?沒長眼???”
艮生愣了一下,抬頭看見男人正瞪著他,眼神里的不耐煩像要溢出來。“剛才那位大媽說這里有空位……”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和,帶著山里人特有的憨厚。
“大媽說?大媽說你就能擺???”寸頭男人上前一步,居高臨下地打量著艮生,目光像鉤子一樣刮過他沾滿灰塵的褲腳和磨破邊的解放鞋,最后落在他攤開的繡品上,嘴角撇出一絲嘲諷,“哪來的鄉巴佬?帶著這些破爛來這兒湊什么熱鬧?”
“這不是破爛?!濒奚拿碱^皺了起來,手不自覺地按在蠟染桌旗上,“這是我們烏蒙山的苗繡和蠟染,是正經手藝活?!?
“手藝活?”寸頭男人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就這針腳歪歪扭扭的破布?也配叫手藝活?我這兒的東西,機器批量生產,又亮又便宜,比你這強百倍!”他抓起一串塑料珠子項鏈在艮生眼前晃了晃,“看看,這才叫飾品,你那玩意兒,扔地上都沒人撿?!?
艮生的臉一下子漲紅了。他可以忍受別人說他土,說他不懂城里規矩,但絕不能忍受別人糟踐阿婆們的心血。那背心上的每一針,都是阿婆們戴著老花鏡,在煤油燈下一針一線繡出來的;那蠟染的每一抹藍,都是用赤水河邊的藍草反復浸染,曬足了烏蒙山的太陽才有的顏色。
“我這是手工做的,和你的不一樣?!濒奚穆曇粲行┌l緊,握著桌旗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阿婆繡一件背心要三個月,你這個……”他看了一眼那串塑料項鏈,實在想不出該用什么詞形容。
“三個月?哈哈哈!”寸頭男人笑得更大聲了,引來周圍幾個攤主的側目,“三個月繡出這么個玩意兒?我看是繡到溝里去了吧!我說鄉巴佬,不是我說你,你這些東西在山里騙騙老鄉還行,到申城的夜市來,那就是垃圾!”
他說著,突然伸出手,一把推向艮生的肩膀。艮生沒防備,踉蹌著后退了一步,差點撞到身后的小吃攤。鐵板上的魷魚發出滋啦的聲響,油星子濺到了他的胳膊上,燙得他猛地一縮。
“你干什么!”艮生又氣又急,眼睛里的光像要燃起來。
“干什么?讓你滾遠點!”寸頭男人上前一步,用腳踢了踢艮生放在地上的竹筐,“別在這兒擋我生意!你看看你這窮酸樣,把我這邊的客人都嚇跑了!”
竹筐里的銀飾再次發出碰撞聲,像是在抗議。艮生看到一件苗繡手帕從筐邊滑出來,落在油膩膩的地上,上面繡著的山靈圖案沾了塊黑漬。他心疼地趕緊彎腰去撿,手指剛碰到手帕,就被寸頭男人一腳踩住了手背。
“?。 濒奚鄣脨灪咭宦暎侵皇衷缟媳粨屽X時就被抓傷了,現在被這么一踩,傷口像是裂開了一樣疼。
“撿什么撿?臟了就該扔!”寸頭男人碾了碾腳,臉上的表情越發囂張,“趕緊把你的破爛收拾好,滾!不然我可不客氣了!”
周圍漸漸圍攏了一些看熱鬧的人,有人指指點點,有人低聲議論,但沒人站出來說話。賣小吃的夫妻皺著眉看了看,最終還是低頭繼續翻他們的魷魚,仿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艮生的手背傳來鉆心的疼,但更疼的是心里。他想起爺爺說的“苗家的漢子,脊梁骨要硬”,想起阿婆們把繡品交到他手上時期盼的眼神。他猛地抬起頭,直視著寸頭男人的眼睛,那眼神里沒有了剛才的怯懦,只剩下山里人被惹急了的執拗。
他沒有去掰對方的腳,而是用另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扁擔,慢慢站起身。他的個子不算特別高,但常年挑擔子練就的身板很結實,此刻挺直了腰,竟也帶出一股壓迫感。
“你先把腳挪開?!濒奚穆曇舨桓撸瑓s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
寸頭男人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氣勢鎮住了,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臉上有些掛不?。骸霸趺粗??鄉巴佬還想動手?”
艮生沒說話,只是緊緊握著扁擔,目光死死地盯著對方。他的手背上還踩著一只腳,但他的眼神里沒有絲毫退縮。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連鐵板魷魚的滋啦聲都小了下去。
就在這時,寸頭男人的手機響了,是那種很吵的鈴聲。他罵了一句,終于不情愿地挪開了腳,掏出手機接電話。
艮生立刻彎腰撿起那塊手帕,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拭上面的污漬??赡呛跐n像是長在了布上,怎么也擦不掉,山靈的裙擺處留下了一塊丑陋的印記。他的心像被針扎了一樣,密密麻麻地疼。
“算你小子運氣好?!贝珙^男人掛了電話,惡狠狠地瞪了艮生一眼,“趕緊滾,別等我打完電話再來收拾你!”他似乎是接到了什么重要的電話,沒再糾纏,轉身回到自己的攤位后,一邊對著鏡子整理發型,一邊對著手機大聲說著什么“訂單”“發貨”之類的話。
艮生捂著被踩疼的手背,看著對方囂張的背影,又看了看那塊被弄臟的手帕,胸口像是堵著一團火。他真想拿起扁擔跟對方理論一番,可他知道不能這樣。他來申城不是為了打架的,是為了讓這些苗繡被人看見,被人認可。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里的火氣,重新將繡品一件件擺好。只是這次,他把那塊臟了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放進竹筐最底下。然后,他往旁邊挪了挪,盡量讓自己的攤子更靠近小吃攤,遠離那個寸頭男人,仿佛這樣就能避開一些惡意。
夜市的人越來越多,五顏六色的燈光在他的繡品上流動,卻照不亮那些被輕視的針腳。偶爾有人停下腳步,拿起他的苗繡看一眼,大多是好奇地翻兩下就放下,還有人嫌他的東西“太土”“不值錢”。
艮生張了張嘴,想介紹這些繡品背后的故事,想告訴他們這蝴蝶媽媽是苗族的始祖,這赤水河的波浪里藏著馬幫的號子,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在剛才的沖突之后,他突然不知道該怎么開口了,仿佛所有的語言都被那聲“鄉巴佬”堵在了喉嚨里。
他只是默默地守著自己的小攤,像守著烏蒙山最后一塊未被開墾的土地。竹筐里的苗繡安安靜靜地躺著,它們見過烏蒙山的日出日落,聽過赤水河的潮起潮落,卻沒見過這樣的夜晚——喧囂、浮躁,充滿了陌生的氣息。
遠處,不知是誰突然喊了一聲“城管來了”,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水面,瞬間在夜市里激起一陣騷動。寸頭男人手忙腳亂地開始收攤,臉上剛才的囂張蕩然無存,只剩下驚慌。
艮生的心猛地一緊,握著扁擔的手又開始冒汗。他不知道城管是什么,但從周圍攤主的反應來看,顯然不是什么好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