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唐龍,湖南人,準確來說,我是屬于湘南偏多一點。說著一口并不標準的普通話,夾雜著濃濃的鄉音。在未進入健身行業之前,認識我的人,大部分都叫我:小龍。進入健身行業后,開始有人叫我:龍哥。再后來,龍哥這個稱呼,已經成為我在行業中的標識了。
我出生的那個地方,是個毫不起眼的湘南小鎮。我算是記事比較早,三歲以后的事情,現在還記得起。但再小一點歲數的事情,太久遠了,一半模糊,一半是聽大人們訴說。聽說我出生那年,是最后一批拼口糧的,反正我是沒有吃上口糧。究其原因,就是我父親不想去拍村里、組里那些個小領導的馬屁,又不懂審時度勢去巴結別人,硬生生的被他們把我口糧名額拿掉了。
唐姓在當地是個大姓,可我家卻落戶在一個全是胡姓的院落里。據父親說,太爺那一代是很有本事的。家中堂屋以前擺放著刀、槍、棍、棒,還有一本唐家拳譜,后來不知道太爺倆兄弟惹上了什么麻煩,二太爺自此下落不明。一夜間,堂屋的刀、槍、棍、棒悉數盡毀,拳譜也被扔進了火堆里。每次聽父親說起,我心中既是有種莫名的激動,又有種莫名的失落。
胡家院落里,還有一個旁姓,是王家老奶奶那一戶。自我記事起,就聽王家老奶奶經常在我耳邊念叨:小乃則,你太爺是個響當當的人物。街上有三間大門面,外地人來街上做生意,必須要先拜你太爺碼頭,不然就呆不下去。鄉下大部分的油茶林以前都是你們家的,還有那些好的水田,院落門前的水塘有一半也是屬于你們唐家的。原本水塘壘起來兩邊分界,胡家這邊一年到頭水都是渾的,唐家這邊一年到頭水清澈得很,照得人影子過。后來,你太爺在街上出了事,門面全抵了出去,回了鄉下。胡家人又請了風水大師破了水塘格局,整了個犀牛望月,那以后,你們唐家便是一代不如一代。你可要為你們唐家爭口氣啊!
原來我們唐家還有這樣的底蘊,這是我萬萬沒想到的。我四歲以前,口齒不清,直到五歲后才能說上連貫的話語。五歲以前,同齡人都不太喜歡跟我一起玩,我總是穿著姐姐們留下來的棉襖,套在單薄的小身體里,像是登臺唱戲的戲袍。我那時,總是一個人牽著牛,遠遠的看他們玩耍。比我大一歲多的孩子都上學了,我還在放著牛,孤獨的在草地里踢土塊玩。我是真的羨慕他們,聽著他們跟著老師的讀書聲,那些聲音讓我向往,讓我著迷。學校就在我們院落的小后山上,只有四個班,一個班就一個年級,聽姐姐們說,上完四年級,五年級就要到隔壁村就讀,走一兩里地才行。我常常會把牛牽到小后山學校附近,把牛繩拴在樹干上,跑到教室的窗戶外面,踮起腳尖,拼命揚起頭想去看個究竟。直到有一天,我趴在窗戶邊跟著學生們讀書發出了聲音,被老師發現了,把我叫進了教室,幾十雙小眼睛看著我,我昂起頭來回望著他們。老師說,只要你把剛才的詩背誦下來,我明天就允許你來上我的課。你家長的工作我來做。我沖口就把那首詩完整的背了下來。
那天,我牽著牛歡快的蹦跳了一路。我是直接從一年級下冊的下半部分開始我的讀書之路的。上學的那天,爸、媽幫我脫下了身上姐姐們的棉襖,換上了我的新的小棉襖。那天,我特別神氣的昂了一整天的頭,一點都不覺得累,身上暖暖的。
很多人說,童年是快樂的,也有人說,童年是有陰影的。我的童年并不快樂,也沒陰影,可能更多的是聽了太爺的故事后,心里面有了一種迫切的期望,可能更多的是那時候我心里面想到的一種承負,既是有對太爺的崇拜,又有自己想沖出去的勇氣。六歲那年的夏天,我學會了游水,好幾次潛到塘底,摸索著那道曾經被毀掉的分界堤壩。摸著堅固厚實的堤壩,我徹底相信了王家奶奶的話。秋收了,聽著大人們嘮叨著以我爺爺名字命名的水田,如何賽過其他旱田時,我又再次對王老奶奶的話深信不疑。寒露季節,采摘茶籽時,他們一遍又一遍的念叨著我們唐家的好光景。我那時候想,一個人可以一邊占著別人的好,一邊又暗地里使著壞呢?這是什么樣的心境和態度。
胡家院子是個極小的生產小組,也是眾多湘南院落最小的院子。相比村里其他的生產小組確是沒有什么可對外炫耀的資本,村里的干部一年到頭難得來這里開會,說到底還是院子里的人太難說話,通常是道理說了一籮筐,等同于放屁,那些個村干部干脆選擇掉頭就走。
在院子北面有棵老樟樹,兒時的小伙伴們經常一起手牽手去合抱這棵大樹,就算是成年的男人五、六人才能勉強合抱。不知道這棵樹的年輪有多大,只是聽見父輩們經常提起,在他們還是我們這般年紀時,老樟樹就已經高聳、挺拔,蔥蔥郁郁了。最讓人驚奇的就是這棵大樟樹,遠近聞名,可惜換不來錢,打它主意的人很多,但沒有一個人敢在人群中說出口來。他們說,這老樟樹百把年了,怕是成精了,哪個夠膽去說賣或砍的,肯定得倒大霉。院子里加些來的公有財產就是兩頭水牛,一頭黃牛,還有四十多棵塘邊上的蜜桔樹。牛是要用來耕田生產,自然也沒人去打主意了。十一,二戶人家,四戶人家共同照料一頭牛,倒不是什么難事。可能是水牛,黃牛的飼養問題,還是吵了無數次架,最后抓鬮決定下來的。按理說,他們大部分都是姓胡,應該好商好量才是,哪能計較得那么清楚。王家奶奶一語道明:什么一家人,早就不純種了,早就亂了。原來他們胡姓中有好幾戶人家要么是過繼來的,要么是隨母下堂,要么去外地領養的,也難怪王家奶奶一臉的嫌棄。
在我小小的年紀,第一次用特別的方式表達我的憤怒和反抗。那時候,我就知道我注定是要走一條父輩不同的路。
鄉下的院落稀稀拉拉,既沒有依山傍水,又沒有整齊的規劃。那些稍有規模,連在一起的舊房子也因年代久遠,逐漸被人遺失掉了,只留下老天井與那些青條石板,冰冷地待在原地,承受一年又一年的風吹雨打。
新建的房子又是高矮不一,全然沒有個章法,瓦房也不是原來的樣子,有意地拔高了,這類房子在當地叫做:假樓房;只建一層的,墻頂上壓上水泥板或是倒上混凝土,便叫做平房;建上兩層的水泥板小樓,為數不多,鄉里鄉親都會趕過來看熱鬧,品頭論足一番。瓦房,平房,小樓參差不齊,東一棟,西一棟,聳在南方的小院落里,總是極不協調,剛開始,上了年紀的老人扯著嗓子罵,說壞了當地的風水,毀了老祖宗留下來的靈氣。后來沒多少人搭理,也就自說自話,不了了之了。
鄉下建房子是大事情。無論瓦房還是樓房,上主梁的時候,免不了要放鞭炮,師傅們還要講些吉利發財的諺語,考究得很。有點類似于成語接龍,只是規則比較簡單,同音吉利接得上來就行。首先由大師傅起頭,再由下面師傅一個接一個,最后再輪到徒弟們,每接上一句,周圍的人都會叫一聲:好!主人家也會笑嘻嘻地打上紅包,雙手作揖表示感謝。安好梁后,才是當地建房的重頭戲,叫圓垛,所有師傅在各個墻頭,齊齊地點燃鞭炮,地上的鞭炮也緊接著響起來,密集的鞭炮噼里啪啦,師傅們再歡喜的把果盤里的糖果從各個墻頭拋灑下來,那些孩子們愛吃的餅干,以及各類糖果天女散花般的傾瀉而下。孩子們一窩蜂地擁了進去,手腳麻利的臨空都可以抓住不少糖果,反應慢一點點的,也可以從地上迅速撿起來不少糖果。
湘南一帶,建新房圓垛是熱鬧非凡的,也是大喜事。既然是大喜事,免不了要擺席,喝酒。越是熱鬧的場合,便越是聚集不少的鄉里鄉親來湊熱鬧,有純粹來看熱鬧的,也有特意趕來道喜祝賀的。
胡家院子好多比我大幾歲的孩子跟我在同一個班讀書,我們平時的話很少,他們總認為自己有獨特的優越感,因為在他們看來,我似乎是一個外姓人,至于學習比他們好又怎么樣呢?孩子們喜歡扎堆起哄,又有點墻頭草,誰比較強勢就樂意跟誰玩到一起去。他們爬樹掏鳥窩,捉迷藏套蜻蜓,也從不叫我。我是無所謂的,反正不欺到我頭上,就當看不見。胡遠大我三歲左右,算是他們胡姓中的孩子王,他家建房圓垛的那天,同班師傅們照例把果盤里的糖果,零食一股腦從各個墻頭拋灑下來,周邊的孩子們叫著,喊著沖了進去,有拿斗笠的,有拿盤子的,五花八門,反正能夠接得住,兜得穩就好。那時候的胡遠也還是小毛孩,懂不起什么道理,平時驕橫慣了,一看見這場景,急得直跺腳,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從廚房操起一個大簸箕,頂在頭上,硬生生攔住這個,又頂走那個。簸箕面大,遠比盤子,斗笠好使得多。從墻頭到地面的高度有限,師傅們一拋灑,他身體稍微一動,很多糖果便穩穩地落在簸箕里,輕輕松松就截和了。懂事一點的孩子,看到這場景,也不跟主人家的孩子爭吵,一聲不吭快步就離開了。性格要強鄰院的孩子,劈頭蓋腦地數落他:你娼婆仔,好不要臉,自個屋里園垛,也來撿糖。
就是告,你屋里干脆把糖鎖到柜子里,好得很。旁邊的小孩七嘴八舌地趕來幫腔。
胡遠架不住大家的攻勢,臉一下子就紅了。大家都起哄:羞不羞,臊不臊,臉紅的猴子屁股樣。孩子們都差不多,得勢就不會饒人,還不忘扮鬼臉惡心他。
他也不說話,暗暗用勁,瞅準時機,狠狠地撞上起哄的第一個說話的小孩,小孩沒防備,這一撞,就來了個狗吃屎,斗笠里的糖果全都灑了出來。好在小孩子,勁兒都不大,也沒傷到哪里。小男孩一骨碌爬起來,揪著他就扭打到一起,兩雙手,四個小拳頭來回互毆,用盡了吃奶的力氣,旁邊的孩子也不勸架,一個勁地喝彩加油。
這邊鞭炮聲此起彼伏,那邊孩子們的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也有些孩子悄悄溜走了,把這些事情告訴了大人們。大人們趕過來,硬生生地把他們拉開了,兩個人還在空中揮舞著小拳頭,像兩個小牛崽,生猛得很,臉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掛彩,半斤八兩,也沒分出來個勝負輸贏,也都是臉腫得像個豬頭。
這還了得,建房圓垛本來是個喜慶的事情,小孩子趕過來撿糖,也是個傳統,說到底也是給主人家長面子,帶氣氛的,從來沒聽說過,圓垛撿糖,小孩被主人家孩子打的事情。這事說小就小,一班小孩的事;這事說大就大,與禮與理都不合,這家孩子沒有個規矩,不給個說法,以后有樣學樣,不得了。
我那天正好在場,胡遠吃了虧,想把氣撒到我頭上,從地上爬起來,氣呼呼的說,你娘個匹,笑個屁。我直瞪著他,你罵誰?
可能他前面輸了氣勢,想從我這里找到孩子王的威望。上來就給了我一拳,打得我眼冒金星,我順手撿起砌墻的磚頭,照準他的背硬拍了下去,原本我是打算拍他腦袋的,怕拍壞了他。他整個身子矮了下去,那些他們平時一起玩的小孩子嚇得一哄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