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祖訓救國 君渾訓明
- 我是朱允烙,朱標的遺憾未來彌補
- 我是朱允烙
- 11867字
- 2025-08-26 01:10:06
滄州的晨光剛漫過城墻時,朱文坡的靴子已經(jīng)泡透了。第四匹御馬倒在驛站門口時,口吐白沫,他甚至沒敢多看一眼,抓起驛卒備好的新馬韁繩就翻身上去。白孝袍的下擺沾著泥點,像濺了片沒干的淚,懷里的太子次璽硌得肋骨生疼,卻比任何暖爐都讓人踏實。
“殿下,再跑下去,您的身子扛不住!”五軍都督府的護衛(wèi)趙虎在后面喊,聲音被風撕得粉碎。這人是都督親自挑的,據(jù)說能徒手搏虎,此刻卻被顛得臉色發(fā)白,手里的長槍好幾次差點脫手。
朱文坡沒回頭,馬鞭抽在馬臀上,留下道紅痕。他的嗓子啞得發(fā)不出聲,只能死死盯著前方的官道——按路程,今日必須到濟南,不然九天之限就要卡脖子。懷里的干糧袋空了,昨晚在滄州驛站啃的半塊麥餅,現(xiàn)在還堵在胃里,隨著馬蹄的顛簸上下翻騰。
日頭爬到頭頂時,濟南城的城樓終于刺破熱浪。朱文坡勒住馬,看見城門口候著的濟南知府,突然眼前一黑,差點從馬背上栽下去。趙虎眼疾手快扶住他,才發(fā)現(xiàn)太子的手掌磨出了血泡,滲進韁繩的紋路里,紅得刺眼。
“殿下,歇歇吧,下官備了參湯……”知府剛要跪,就被朱文坡擺手攔住。
“換馬。”他的聲音像兩塊石頭在摩擦,“告訴驛站,再備三匹快馬,用最好的草料。”
知府看著他慘白的臉,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讓人牽來三匹神駿的河西馬。朱文坡接過遞來的水囊,仰頭灌了半袋,水順著下巴流進衣領,涼得他打了個哆嗦,卻也清醒了幾分。
“不必驚動百姓。”他踩著馬鐙翻身而上,白孝袍掃過知府的官帽,“按驛站規(guī)矩走就行。”
第二日過黃河時,風突然緊了。渡船在浪里顛得像片葉子,朱文坡扶著船舷,胃里的麥餅終于忍不住翻涌上來,吐得只剩酸水。錦衣衛(wèi)的護衛(wèi)李青遞來塊姜片,他含在嘴里,辛辣的味道刺得眼淚直流,卻死死盯著南岸——徐州就在對岸,過了徐州,離南京就只剩兩天路程。
“殿下,您看。”李青指著遠處的官道,那里插著面褪色的黃旗,是前幾日皇后梓宮經(jīng)過時留下的標記。朱文坡的目光沉了沉,握緊了懷里的次璽,仿佛這樣就能離母親近一些。
第三日傍晚到徐州時,第六匹御馬倒在了城門外。這匹黑馬從北京就跟著他,一路沒掉過鏈子,此刻卻像堆散了架的骨頭,朱文坡蹲下身,摸了摸它汗?jié)竦牟鳖i,突然想起小時候母親教他的話:“馬通人性,你對它好,它才肯替你拼命。”
驛站的驛丞嚇得跪在地上:“殿下,實在沒好馬了,最好的幾匹前幾日都被皇后的儀仗征走了……”
“牽來。”朱文坡站起身,白孝袍上沾了草屑,“再差的馬也得走。”
第四日的滁州,下起了瓢潑大雨。朱文坡的孝袍濕透了,貼在身上重得像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寒氣。趙虎和李青把自己的蓑衣脫下來給他披上,兩人淋得像落湯雞,卻還是緊緊跟在后面。滁州知府帶著衙役在雨里跪了一地,朱文坡勒住馬,只說了句“備船”,聲音里的決絕讓雨水都透著股硬氣。
夜里子時,渡船終于靠了南京碼頭。秦淮河的燈影在雨里晃得像團鬼火,朱文坡跳上岸,腳剛沾地就打了個趔趄——四天四夜沒合眼,膝蓋早不是自己的了。南鎮(zhèn)撫司的人舉著火把圍上來,為首的百戶看清他的臉,手里的刀“哐當”掉在地上。
“太……太子殿下?”百戶的聲音抖得像篩糠,趕緊跪地磕頭,“不知殿下深夜駕到,有失遠迎!”
朱文坡扶住他的胳膊,掌心的血泡蹭在對方官服上:“我要去孝陵,現(xiàn)在就去。”
百戶的臉瞬間白了:“殿下,孝陵現(xiàn)在……非祭掃日,按規(guī)矩進不去啊!里面的孝陵衛(wèi)……”
“我知道規(guī)矩。”朱文坡從懷里掏出太子令牌,黃銅的牌子被體溫焐得發(fā)燙,“你只說,能不能帶我到內(nèi)衛(wèi)的地界。”
百戶咬了咬牙,揮手讓手下讓出條道:“殿下隨我來!但內(nèi)衛(wèi)的人認規(guī)矩不認人,末將……末將只能送您到這兒。”
雨夜里的孝陵,像頭伏在紫金山里的巨獸。南鎮(zhèn)撫司的巡邏兵見了百戶的令牌,都識趣地退到暗處,只有火把的光在雨里明明滅滅,映著神道上的石人石馬,個個都像活了過來。
“前面就是內(nèi)衛(wèi)的第一道卡子了。”百戶的聲音壓得極低,“孝陵衛(wèi)的人都是太祖爺留下的親兵,世襲罔替,見了皇上都不用跪,殿下您……”
朱文坡沒說話,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帶著趙虎和李青往前走。雨水打在頭盔上,噼啪作響,像在數(shù)著剩下的時辰。突然,“嗖”的一聲銳響,支箭矢釘在他腳前的泥地里,箭羽還在嗡嗡震顫。
“站住!”黑暗里傳來聲暴喝,比雨聲還冷,“孝陵禁地,擅闖者死!”
趙虎和李青立刻拔刀護在朱文坡身前,刀光在火把下閃得刺眼。朱文坡推開他們,緩緩舉起手里的太子令牌,聲音穿透雨幕:“我是太子朱文坡!孝陵衛(wèi)指揮使可在?”
話音剛落,兩側的山坡上突然亮起數(shù)十支火把,光焰竄得老高,把神道照得如同白晝。黑壓壓的孝陵衛(wèi)從暗處走出來,個個穿著玄色鎧甲,手里的長槍在雨里泛著冷光,鎧甲上的“孝陵衛(wèi)”三個字,是太祖爺親筆題的,歷經(jīng)百年風雨,依舊透著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一個身材魁梧的將領從隊伍里走出,玄色披風在雨里獵獵作響,腰牌上的“正三品指揮使”幾個字,在火把下閃著光。他走到朱文坡面前,停下腳步——沒有下跪,只是單膝著地,右手按在胸前的護心鏡上,動作標準得像從祖制里刻出來的。
“末將正三品孝陵衛(wèi)指揮使李浩,拜見太子殿下。”
朱文坡的手指死死攥著玉璽,冰涼的玉質(zhì)硌得掌心生疼。他看著李浩那張緊繃的臉,火把的光在對方盔甲上晃出跳動的光斑,像極了當年樂賢十二年造反時,宮墻上搖曳的烽火。
“李大人,您守著孝陵,可知宮外已是風雨飄搖?”他的聲音帶著趕路的沙啞,每說一個字都牽扯著喉嚨的疼,“父皇閉門兩月,奏折堆成了山,北境的軍報快把驛馬的腿跑斷了!再這樣下去,不用等敵人來打,咱們自己就得亂!”
李浩的單膝還跪在地上,頭盔下的眉頭擰成個疙瘩:“太子殿下,末將只知守陵。太祖爺定下的規(guī)矩,孝陵非祭掃、非大喪不得擅入,這是刻在孝陵衛(wèi)腰牌背面的鐵律,末將不敢違。”他頓了頓,抬手按了按腰間的佩刀,“您請回吧,天亮后若是想來祭拜,末將自會通報。”
“等不到天亮了!”朱文坡突然提高了聲音,玉璽被他舉過頭頂,龍紋在火光里泛著冷光,“這是傳國玉璽!代表著大明的江山社稷!你說規(guī)矩大,還是江山大?”
李浩抬頭看了眼那方玉璽,又迅速低下頭:“玉璽是陛下的信物,不是太子殿下擅闖孝陵的令牌。末將職責所在,恕難從命。”
朱文坡的心沉到了底。他身后的八名錦衣衛(wèi)和五軍都督府的親兵已經(jīng)握緊了兵器,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這些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從北京一路護著他狂奔四晝夜,累死的六匹馬就倒在來路的驛站外,馬鞍上的血跡還沒干透。
“對不起了,李大人。”朱文坡的聲音突然冷了下來,手腕猛地往下一劈,“動手!攔住他們,別傷性命!”
“是!”八人齊聲應和,像八道黑色的閃電撲了出去。錦衣衛(wèi)的短刀和都督府親兵的樸刀同時出鞘,在夜里劃出雪亮的弧線,卻沒有直接砍向孝陵衛(wèi),只是用刀背狠狠砸向?qū)Ψ降谋鳌?
“太子殿下!你瘋了!”李浩猛地站起身,腰間的佩刀“嗆啷”出鞘,“孝陵衛(wèi),列陣!”
三十名孝陵衛(wèi)像被按了開關的木偶,瞬間組成個緊湊的方陣,長矛斜指天空,槍尖的寒芒比星光還冷。他們都是太祖爺留下的親兵后裔,世世代代守著孝陵,盔甲里的筋骨早被規(guī)矩淬成了鐵,哪怕面對的是太子,也沒半分退縮。
刀槍相撞的脆響在夜里炸開,驚飛了樹梢的夜鳥。錦衣衛(wèi)的張三練就手擒拿,瞅準個孝陵衛(wèi)的手腕就扣了過去,卻被對方用槍桿狠狠搗在肋下,疼得他悶哼一聲;都督府的李四更狠,抱著根長矛就往人堆里撞,硬生生撞開個缺口,卻被旁邊的孝陵衛(wèi)用刀柄砸在后頸,踉蹌著差點摔倒。
朱文坡沒看這場混戰(zhàn)。他趁著雙方纏斗的空檔,轉身就往孝陵深處沖。腳下的青石板被歷代帝王的腳步磨得光滑,他好幾次差點滑倒,懷里的玉璽硌得肋骨生疼,卻像揣著團火,燒得他渾身發(fā)燙。
“攔住太子殿下!”李浩的吼聲從身后傳來,帶著氣急敗壞的沙啞。他想追,卻被兩名親兵死死纏住,樸刀貼著他的盔甲劈過,雖然沒傷著肉,卻刮得甲片“嘩嘩”作響。
朱文坡的眼前只剩下那條通往太祖墓的甬道。兩側的石人石馬在夜里像活了過來,睜著空洞的眼睛盯著他,仿佛在質(zhì)問他為何要驚擾長眠的先祖。他想起小時候跟著父皇來祭掃,江婉榮牽著他的手說:“這些石人是太祖爺派來的哨兵,守著咱們朱家的根呢。”
“先祖恕罪!”他對著石人拱了拱手,腳步卻沒停,“孫兒今日闖陵,實為大明江山,若有罪責,他日自會領受!”
甬道的盡頭就是角樓,黑漆漆的像頭蹲伏的巨獸。樓門是厚重的楠木做的,上面掛著把黃銅大鎖,鎖身上的花紋被歲月磨得模糊,卻依舊死死咬著門環(huán)。朱文坡喘著粗氣撲過去,從靴筒里抽出把短匕——這是江婉榮給他的防身之物,說是當年文治帝賜給她的,如今倒成了砸鎖的工具。
“太子殿下!你要做什么!”李浩的吼聲突然在身后炸響。朱文坡回頭,看見那名孝陵衛(wèi)指揮使渾身是土,頭盔歪在一邊,臉上還帶著道血痕,顯然是掙脫纏斗追了過來。他身后的孝陵衛(wèi)也陸續(xù)趕到,雖然個個帶傷,卻依舊舉著長矛,把角樓圍得水泄不通。
“我要取《皇明祖訓》!”朱文坡舉起短匕,對著銅鎖狠狠砸下去,“父皇不醒,大明要亡!我不能看著太祖爺打下的江山毀在咱們手里!”
“那是太祖高皇帝的安息之地!”李浩撲過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掌心的老繭磨得朱文坡生疼,“你砸開這鎖,就是驚擾先祖,是十惡不赦的大罪!”
“我為江山社稷,先祖會原諒我的!”朱文坡猛地發(fā)力,手腕一翻掙脫開來,另一只拳頭帶著風聲砸向李浩的胸口。他從沒跟人打過架,這一拳打得歪歪扭扭,卻帶著股豁出去的狠勁。
李浩明明可以躲開。他是孝陵衛(wèi)指揮使,自幼習武,別說朱文坡這業(yè)余的一拳,就是江湖上的好手也未必能近他的身。可他偏偏沒躲,硬生生受了這一拳,悶哼一聲往后退了兩步,眼神里閃過絲復雜的光。
“殿下……”他剛想說什么,突然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圍上來的孝陵衛(wèi)都愣住了。他們眼睜睜看著指揮使被太子一拳打暈,手里的長矛差點掉在地上。領頭的百戶張猛剛要上前,卻見李浩倒在地上時,悄悄往他腳邊遞了個眼色——那是平日操練時“暫緩進攻”的暗號。
“指揮使大人!”張猛心領神會,大喊一聲撲過去扶李浩,卻在彎腰的瞬間對著同伴們使了個眼色。三十名孝陵衛(wèi)像被抽了骨頭,動作突然慢了下來,有人“哎喲”一聲捂著胳膊蹲下去,有人假裝被親兵推倒,干脆躺在地上不動彈。
八名親兵都懵了。他們明明打得吃力,怎么對方突然就垮了?張三踹了腳身邊“暈倒”的孝陵衛(wèi),對方居然還往旁邊挪了挪,生怕被他踩著。
朱文坡沒時間想那么多。他趁著這空檔,舉起短匕對著銅鎖連砸?guī)耍斑旬敗币宦暎i開了。他推開門,一股塵封的氣息撲面而來,混雜著檀香和紙張的味道,仿佛穿越了百年的時光。
角樓里只擺著一張供桌,上面放著個紫檀木匣,匣上貼著張黃紙,寫著“皇明祖訓欽定正本,持守篇錄”八個字,是太祖爺?shù)挠H筆。朱文坡的手在顫抖,他打開木匣,里面的《皇明祖訓》用錦緞裹著,紙頁已經(jīng)泛黃,卻依舊平整,顯然是被精心保管著。
他小心翼翼地把祖訓揣進懷里,外面裹上自己的孝袍,生怕被風刮壞。轉身往外跑時,看見地上躺滿了孝陵衛(wèi),李浩還“暈”在角樓門口,嘴角卻好像動了動。
“多謝李大人!”朱文坡對著地上的人影深深鞠了一躬,轉身帶著八名親兵往孝陵外沖。馬蹄聲在夜里遠去,漸漸消失在通往驛站的方向。
過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李浩突然從地上坐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張猛趕緊湊過來:“指揮使,真放他走了?”
李浩揉了揉被打疼的胸口,嘴角居然帶著點笑:“那拳打得還真不輕。”他站起身,望著朱文坡消失的方向,“去,拉警報,按祖制下通緝令,就說太子擅闖孝陵,盜取《皇明祖訓》,令各地衛(wèi)所、藩地攔截抓捕。”
“是!”張猛剛要轉身,又被他叫住。
李浩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眼神里閃著精明的光:“等等。”他抬頭看了看天色,東方已經(jīng)泛起魚肚白,“等四個小時后再發(fā)。”
張猛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憋著笑應道:“末將明白!”
李浩望著角樓的方向,輕輕嘆了口氣。他從懷里掏出塊磨損的腰牌,背面“守陵護國”四個字被摩挲得發(fā)亮。“太祖爺,”他對著陵寢的方向拱了拱手,“末將今日破了規(guī)矩,可若太子真能叫醒皇上,保住大明江山,您老人家……想必也不會怪罪吧。”
孝陵衛(wèi)的協(xié)查通報像長了翅膀,三天內(nèi)飛遍了南北十三省。驛站的驛卒騎著快馬,把蓋著“孝陵衛(wèi)印”的文書塞進各州府衙署時,手還在抖——文書上“緝拿擅闖皇陵之太子朱文坡”幾個字,比北境的軍報還刺眼。
南京應天府尹捧著文書,手指在“太子”二字上反復摩挲。窗外的秦淮河正漲著水,打濕了岸邊的柳絲。他想起半月前送皇后梓宮出城時,太子跪在長樂宮門前的背影,突然把文書往抽屜里一鎖,對驛卒說:“知道了,按規(guī)矩辦。”轉身卻對捕頭道,“最近江面不太平,讓弟兄們多去碼頭看看,別讓歹人趁虛而入。”
文書傳到蘇州府時,沈至正在核工商稅賬冊。知府拿著通報闖進來,聲音發(fā)顫:“沈先生,這……這怎么辦?太子殿下可是咱們的衣食父母啊!”沈至看完文書,提筆在賬冊上畫了個圈,淡淡道:“按規(guī)矩,緝拿文書需經(jīng)巡撫衙門復核,蘇州府只管地方治安。”他頓了頓,補充道,“讓稅吏們把本月的銀子盡快解往北京,別耽誤了邊軍餉銀。”
最熱鬧的要數(shù)山東兗州府。魯王朱肇煇剛聽完世子念通報,就把茶盞往桌上一墩:“胡鬧!孝陵衛(wèi)懂什么!太子要是想反,還用得著闖孝陵?”他指著院外的槐樹,“去告訴城門官,最近嚴查走私鹽商,其他的事……別瞎摻和。”世子剛要應聲,他又加了句,“讓人備十匹好馬,送到驛站去,就說是給過往官差換著騎的。”
一路往北,通報像塊投入江中的石頭,看著掀起波瀾,實則連漩渦都沒形成。到了河北境內(nèi),離北京越近,各州府的動作越微妙——保定府的驛站突然“失火”,燒毀了半屋子文書;河間府的捕快集體“染疫”,連衙門口都懶得站;廊坊城外的馬場,朱文堂派來的馬夫正給驛站的馬刷毛,見驛卒捧著通報經(jīng)過,只當沒看見。
朱文坡對此一無所知。他勒著馬韁,日夜不停地往北趕,懷里的《皇明祖訓》用油布裹了三層,硌得肋骨生疼。從南京出發(fā)時換的八匹河西駿,到徐州就累垮了三匹,驛站的驛丞看著倒在地上抽搐的馬,抹著眼淚給他們換馬:“殿下,慢些吧,馬都快熬不住了。”朱文坡只搖搖頭,接過水囊灌了兩口,又翻身上馬——他數(shù)著日子,已經(jīng)超出和二弟三弟約定的九天,多出來的這一日,像塊石頭壓在心頭。
第八天傍晚,隊伍抵達天津衛(wèi)。海河的風帶著咸腥味,吹得人睜不開眼。衛(wèi)指揮使帶著親兵在碼頭候著,見朱文坡的馬隊沖過來,趕緊上前跪倒:“末將參見太子殿下!”朱文坡勒住馬,聲音沙啞:“天津衛(wèi)可有異常?”指揮使叩首道:“一切如常,只是……北京傳來消息,說廊王殿下和永王殿下已經(jīng)在德勝門候著了。”
這話讓朱文坡懸著的心落了半截。他翻身下馬,腳剛沾地就打了個趔趄,隨行的錦衣衛(wèi)趕緊扶住他。從南京到天津,八天八夜,他們跑垮了六匹馬,摔了七跤,連最能打的錦衣衛(wèi)都熬得眼窩發(fā)黑,唯有懷里的《皇明祖訓》,被體溫焐得溫熱。
“備船!”朱文坡扯開衣襟,露出里面被汗水浸透的白直裰,“走水路,穿海河進通州,能快些。”指揮使趕緊讓人牽來新馬:“殿下,水路雖快,卻要過三道閘口,不如騎馬走陸路,末將讓人清道,保證一個時辰到通州。”
朱文坡望著北京的方向,天邊的晚霞紅得像血。他接過指揮使遞來的馬,卻沒立刻上馬,而是走到海邊,對著波濤洶涌的海河拜了三拜——他想起母后說過,天津衛(wèi)的水連著南京的秦淮河,魂歸故里的人,能順著水路回家。“婉榮,”他在心里默念,“等我把父皇勸醒,就去南京看你。”
第九天清晨,通州的城門剛打開一條縫,朱文坡的馬隊就沖了進去。驛站的驛卒揉著惺忪的睡眼,看著這群風塵仆仆的人換馬,嘴里還在念叨:“剛接到通報,說要攔一個……”話沒說完,就被錦衣衛(wèi)瞪了回去,趕緊閉上嘴牽馬。
從通州到北京的官道上,每隔三里就有個驛站,每個驛站都備好了新馬。朱文坡不知道,這些都是朱文堂的安排——二弟從廊坊調(diào)來了二十匹最好的戰(zhàn)馬,沿著官道排開,就等他來換。陽光穿過柳樹林,在馬背上投下斑駁的影,像極了小時候三兄弟在御花園追逐的光景。
巳時三刻,德勝門的城樓遙遙在望。守城的士兵遠遠看見馬隊,趕緊往城里跑:“太子殿下回來了!快開城門!”吊橋緩緩放下,吱呀作響,像在為這場跨越千里的奔波伴奏。
朱文坡勒住馬,望著熟悉的城門樓。城墻上的垛口、檐角的獸頭,甚至連守城士兵的鎧甲,都和他離開時一模一樣。只是城門口站著兩個人,穿著素色孝袍,正踮著腳往遠處望——是朱文堂和朱文塵。
朱文堂比離開時黑了些,想必是在廊坊的馬場曬的,看見朱文坡的馬隊,他猛地推開身邊的朱文塵,大步?jīng)_下城門樓,腰間的玉佩撞得叮當作響。朱文塵跟在后面,手里還攥著本賬冊,大概是剛從戶部出來。
“大哥!”朱文堂的聲音穿透暮色,他和朱文塵帶著侍衛(wèi)站在甕城中央,兩人的孝袍都皺巴巴的,眼窩深陷,顯然這十天也沒睡好。朱文堂剛要上前扶,就被朱文坡?lián)]手攔住,太子從馬背上栽下來,膝蓋砸在地上,卻顧不上疼,死死抱著懷里的紫檀木匣,那里面裝著從孝陵取來的《皇明祖訓》,封皮上還沾著南京的濕泥。
“父皇……”朱文坡的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剛吐出兩個字就劇烈地咳嗽起來,薄荷的清涼氣從嘴里冒出來,混著濃重的血腥味。他這才想起,從南京出發(fā)前塞了把薄荷在懷里,一路嚼著提神,此刻滿嘴都是麻木的涼,舌頭卻像被燙過一樣疼。
“父皇這幾天沒怎么吃東西。”朱文堂扶住他的胳膊,聲音發(fā)顫,“太醫(yī)想進去請脈,被父皇扔出來的硯臺砸在腳脖子上,現(xiàn)在沒人敢靠近長樂宮。大哥,父皇都七十多了,我怕……”
朱文塵蹲下身,用帕子擦去朱文坡臉上的泥污,指腹觸到他顴骨上的劃傷——那是在滁州過護城河時,被樹枝刮的。“大哥先回東宮歇歇吧,祖訓在您手里,還怕事情不成?”
朱文坡?lián)u搖頭,推開弟弟的手,掙扎著站起來。懷里的木匣硌著肋骨,疼得他倒吸口冷氣,卻讓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去太醫(yī)院。”他拽著朱文堂的袖子往甕城外走,腳步虛浮得像踩在棉花上,“我得先活過來,才能去見父皇。”
太醫(yī)院的藥味混著艾草的氣息撲面而來,當值的太醫(yī)見太子進來,嚇得手里的藥杵都掉了。朱文坡沒等他行禮,徑直沖到藥柜前,抓起一把干薄荷就往嘴里塞,冰涼的氣息刺得鼻腔發(fā)酸,眼淚瞬間涌了出來。
“太子殿下!薄荷性涼,您連日勞頓,不能這么吃!”老太醫(yī)撲過來想搶,卻被朱文坡狠狠瞪回去。太子嚼著薄荷,葉片的碎渣粘在嘴角,眼神卻一點點亮起來,像被風吹燃的火星。
“給我拿最好的提神藥,不用管涼熱。”他抹了把臉,把薄荷渣啐在地上,“再給我塊干凈帕子。”
朱文堂看著大哥往臉上潑冷水,看著他用帕子用力擦臉,直到臉頰泛起血色,才明白這人根本不是要歇著。“大哥,您這是……”
“去長樂宮。”朱文坡扔掉帕子,懷里的木匣被他抱得更緊,“現(xiàn)在就去。”
宮道兩旁的槐樹葉子已經(jīng)長得很密了,綠蔭把石板路遮得斑駁。朱文坡走在中間,朱文堂和朱文塵一左一右護著,侍衛(wèi)們遠遠跟著,手里的刀鞘在寂靜里偶爾撞出輕響。快到長樂宮時,遠遠看見于謙帶著內(nèi)閣大臣們站在宮道盡頭,老首輔的白胡子在風里飄,手里拄著的拐杖比往日握得更緊。
“太子殿下。”于謙躬身行禮,目光落在那個紫檀木匣上,“都準備好了。”
朱文坡點頭,沒說話。他看見長樂宮門口跪著幾個老太監(jiān),都是伺候過先帝的,此刻正對著緊閉的宮門磕頭,額頭的血珠混著淚水往下淌。太子深吸口氣,走到宮門前,將木匣放在地上,“咚”地跪下,膝蓋砸在青石板上的聲響,驚得槐樹上的麻雀撲棱棱飛起。
“明祖訓——”朱文坡的聲音陡然拔高,嘶啞卻帶著股穿云裂石的勁,震得宮道兩旁的樹葉簌簌作響,“后世帝王聽尊祖訓!”
話音剛落,身后傳來齊刷刷的跪倒聲。于謙、楊士奇、朱文堂、朱文塵,還有聞訊趕來的六部九卿,數(shù)百人跪在宮道上,脊梁挺得筆直,像一片突然栽進土里的白楊。孝服的白色在綠蔭里鋪開,像場遲來的雪。
長樂宮的門內(nèi),死寂依舊。只有風穿過門縫的嗚咽,像誰在低低地哭。朱文坡跪在地上,膝蓋漸漸麻木,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擂鼓似的,和懷里祖訓的紙頁聲混在一塊兒。
“明祖訓——”他又喊了一聲,聲音里帶上了哭腔,“父皇!您聽聽祖宗的話吧!”
這一聲喊完,門內(nèi)突然傳來“哐當”一聲,像是有什么重物被碰倒了。跪在后面的朱文堂猛地攥緊拳頭,指節(jié)發(fā)白。朱文塵低下頭,看著青石板上自己的影子,那影子抖得像水里的波紋。
時間一點點爬過,太陽從槐樹的縫隙里移到頭頂,又慢慢往西邊沉。宮道上的人跪得腿都僵了,卻沒人敢動。有年輕的翰林想換個姿勢,被于謙用眼神制止——老首輔的額頭上已經(jīng)滲出血珠,顯然也跪得極痛,卻依舊挺直著腰。
就在暮色開始漫進宮道時,長樂宮那扇緊閉了三個月的門,突然發(fā)出“吱呀”一聲輕響。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了。
門縫里先是透出一線微光,接著越來越寬,最后整個門都敞了開來。朱允烙站在門內(nèi)的陰影里,身上的龍袍皺巴巴的,領口沾著油漬,頭發(fā)像團亂糟糟的草,只有那雙眼睛,在昏暗中亮得驚人,像兩簇快要熄滅的炭火。
他看著跪在地上的朱文坡,看著那個紫檀木匣,嘴唇動了動,卻沒發(fā)出聲音。風從門內(nèi)灌出來,帶著股濃重的灰塵味,還有淡淡的藥味,那是江婉榮生前熬藥時留下的氣息。
朱允烙的手在袖擺里攥了攥,接著,一個讓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的動作發(fā)生了——他緩緩抬起手,撫了撫衣襟上的褶皺,又彎腰掃了掃袍角的灰,最后撩起龍袍的下擺,“咚”地一聲,跪在了門內(nèi)的金磚上。
七十多歲的皇帝,膝蓋砸在地上的聲響悶得像敲在人心上。他的動作僵硬得像提線木偶,每一個姿勢都透著遲滯,卻異常標準,是太祖爺定下的跪拜禮。
“孫輩朱允烙。”朱允烙的聲音從門內(nèi)飄出來,沙啞得像破舊的風箱,卻字字清晰,“聽尊祖訓,學而祖制。”
跪在門外的朱文坡猛地一顫,眼淚再也忍不住,順著臉頰砸在木匣上。他知道,父皇這一跪,不是跪他,是跪祖宗,是跪這大明的江山。太子慢慢側過身子,避開直面父皇的位置——按祖制,晚輩不可受長輩正跪之禮。他伸出顫抖的手,打開那個紫檀木匣,露出里面泛黃的《皇明祖訓》,封皮上“奉天承運”四個篆字在暮色里泛著微光。
朱文坡深吸一口氣,清了清早已嘶啞的喉嚨,開始讀那本承載著整個大明命運的典籍:
“皇明祖訓,持守篇。
長樂宮的門檻像道無形的界碑,隔開了兩個世界。朱文坡跪在金磚上,手里的《皇明祖訓》泛著陳舊的光,紙頁邊緣被汗水浸得發(fā)卷。他的嗓子早已嘶啞,每念一個字都像有沙子在刮,可當目光掃過父親僵硬的側臉,又咬緊牙關把聲音提了起來。
“凡吾平日持身之道,無優(yōu)伶進狎之失,無酣歌夜飲之歡……”
朱允烙的聲音緊隨其后,像山谷里的回聲。73歲的皇帝跪在地上,龍袍的褶皺里積著三個月的塵埃,可念誦祖訓時,脊背卻挺得筆直,仿佛回到了文治年間,還是那個在朱標面前背書的太子。他的眼神空茫,嘴唇卻精準地吐出每個字,連停頓的節(jié)奏都和《皇明祖訓》的刻本分毫不差。
廊下的朱文堂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泛白。他看見父親的手指在袖擺下微微抽搐,那是中風的前兆——太醫(yī)早就說過,陛下長期不出門,血脈瘀堵,隨時可能出事。旁邊的朱文塵悄悄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別沖動,目光卻死死盯著長樂宮的門,生怕里面再出什么亂子。
“……正宮無自縱之權,妃嬪無寵恣之專幸。”朱文坡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些顫抖。這句話像根針,刺破了殿內(nèi)凝滯的空氣。他想起母后在世時,總說“后宮不得干政”,連他想讓岳母進宮小住,都被母后攔下,說“規(guī)矩不能破”。
朱允烙的喉結滾了滾,重復這句話時,眼角突然沁出一滴淚。那滴淚在布滿皺紋的臉上滑過,像雪水融過干裂的土地,落在龍袍的團紋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沒人知道他想起了什么,是文治六年呂云瑤的刺殺,還是江婉榮燈下縫補的身影。
“朕以乾清宮為正寢,后妃宮院各有其所,每夕進御有序……”朱文坡念到這里,突然卡住了。他想起小時候躲在屏風后,看見父皇和母后在長樂宮下棋,母后總耍賴搶他的黑子,父皇笑得像個孩子。那時的長樂宮,哪有什么“進御有序”,只有尋常夫妻的暖。
朱允烙卻沒有停頓,機械地接了下去:“或有浮詞之婦,察其言非,即加詰責,故宮無妬忌之女。”他的手指猛地攥緊,指甲掐進掌心,滲出血珠也渾然不覺。長樂宮的梁上,一只蜘蛛正慢慢爬過,蛛網(wǎng)沾著灰塵,像他這三個月的記憶,亂得理不清。
殿外的日頭慢慢爬到正中,太監(jiān)們捧著冰鎮(zhèn)的酸梅湯候在廊下,卻沒人敢進去。于謙和楊士奇站在宮門口,老首輔的白胡子被風吹得亂晃,低聲對楊士奇說:“陛下這是……把太子時期的功課全翻出來了。”
楊士奇嘆了口氣:“文治爺當年教太子,就是這么一句句刻進骨子里的。怕是……陛下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么。”
朱文坡念到“至若朝堂決政,眾論稱善,即與施行”時,突然提高了音量。他想起這三個月積壓的奏折,想起北境的急報,想起沈至送來的工商稅賬冊——那些本該由父皇決斷的事,如今全壓在他肩上。
朱允烙的聲音跟著拔高,空茫的眼神里閃過一絲微光:“一官之語,未可以為必然。”這句話像把鑰匙,撬開了他記憶的縫隙。文治年間,有次戶部尚書力主加征農(nóng)稅,是他據(jù)理力爭,說“需聽百姓聲”,最后用工商稅補了虧空。那時的他,何等清明。
“或燕閑之際,一人之言,尤加審察,故朝無偏聽之弊。”朱文坡念完這句,額頭抵在《皇明祖訓》上,肩膀微微聳動。他想起自己冒死闖孝陵時,于謙曾勸他“三思”,楊士奇卻偷偷塞給他一張南京城防圖——這才是朝堂該有的樣子,有爭執(zhí),有體諒,最終為的都是大明。
朱允烙重復這句話時,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他佝僂著身子,像棵被狂風壓彎的老樹,咳得眼淚直流。朱文坡想上前扶,卻看見父親擺了擺手,用盡全身力氣念出下一段,聲音嘶啞卻堅定:“權謀與決,專出於己,察情觀變,慮患防微……”
“如履薄冰,心膽為之不寧。”朱文坡接了上去,淚水終于忍不住滾落,砸在《皇明祖訓》的“寧”字上,墨痕暈開,像顆破碎的心。他想起父皇親征北境時,在帳篷里對著軍報發(fā)呆,說“每一步都怕踩錯”;想起母后去世那天,父皇舉刀砍向太醫(yī)時,眼里的絕望。
朱允烙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字字清晰:“晚朝畢而入,清晨星存而出,除有疾外,平康之時,不敢怠惰。”他的目光掃過殿角的銅漏,漏箭指向未時,那是他年輕時散朝的時辰。那時的他,總說“天大地大,百姓最大”,從不敢睡懶覺。
“此所以畏天人而國家所由興也。”兩人的聲音同時落下,像兩滴雨水匯入同一片水洼。朱文坡捧著《皇明祖訓》,指尖抖得厲害,他看著父親跪在地上,脊背不再挺直,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突然覺得喉嚨里堵得發(fā)慌。
“持守章完。”朱文坡低聲說,聲音輕得像嘆息。
朱允烙沒有立刻起身,而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禮。額頭撞在金磚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一下,兩下,三下……每一下都像敲在朱文坡的心上。他知道,這不是給《皇明祖訓》行禮,是給太祖高皇帝行禮,是給世祖文治爺行禮,給那個曾經(jīng)英明的自己行禮。
“孫輩謹記祖訓教誨。”朱允烙的聲音從地上傳來,帶著塵埃的味道。他慢慢站起身,龍袍的下擺掃過地面,揚起細小的灰。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影,像幅褪色的畫。
朱文坡松了口氣,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緩了些。他看著父親轉身,以為接下來會說些什么,比如問起朝政,比如問及邊軍,可朱允烙的腳步卻徑直走向內(nèi)殿——那是江婉榮生前的臥房,三個月來,他就把自己鎖在那里。
“父皇!”朱文坡猛地反應過來,心臟像被一只手攥住。他不能讓父親再回去,不能讓這三個月的煎熬白費。他沖上前,張開雙臂緊緊抱住父親的腰,力氣大得像要把他嵌進自己懷里,“您不能再進去了!朝政還等著您!百姓還等著您!”
朱允烙的身體瞬間僵硬。他像尊被觸碰的石像,一動不動,只有胸腔里微弱的起伏證明還活著。朱文坡抱得更緊了,眼淚打濕了父親的龍袍,滾燙的,帶著絕望的溫度:“母后也不希望您這樣!她總說,您是大明的皇帝啊!”
這句話像根針,刺破了朱允烙無意識的殼。他猛地掙扎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音,像頭被困的野獸。可三個月沒怎么動彈,73歲的身體早已虛浮,掙扎的力氣小得可憐,反而被朱文坡抱得更緊。
“父皇,醒醒啊!”朱文坡哭喊著,搖晃著父親的身體,“看看兒臣!看看這大明的江山!”
朱允烙的腳在地上亂蹬,突然一個趔趄。朱文坡沒防備,抱著他的手一松,兩人同時往前倒去。“砰”的一聲悶響,朱允烙的后腦勺重重磕在門檻上,眼睛瞬間翻白,軟軟地倒了下去。
“父皇!”朱文坡的哭喊撕裂了長樂宮的寂靜。他撲在父親身上,手忙腳亂地探向鼻息,指尖觸到的只有微弱的氣流。父親的后腦勺在流血,染紅了金磚,也染紅了他的白孝袍,像朵妖艷的花。
廊下的朱文堂和朱文塵聞聲沖進來,看到眼前的景象,嚇得魂飛魄散。“快!傳太醫(yī)!”朱文堂嘶吼著,聲音比朱文坡還響,他沖出去,一把抓住廊下的太監(jiān),“去太醫(yī)院!把所有太醫(yī)都叫來!少一個,本王砍了你的腦袋!”
朱文塵跪在地上,顫抖著給朱允烙把脈。他的手指抖得厲害,好幾次都沒摸到脈搏,急得眼淚直流:“大哥,父皇還有氣!還有氣!”
朱允烙的眼睛半睜著,瞳孔渙散,嘴里喃喃著什么,聲音輕得像蚊子叫。朱文坡把耳朵湊過去,只聽清幾個破碎的詞:“婉榮……棋……輸了……”
周圍的太監(jiān)宮女跪了一地,哭聲震天。長樂宮的門大開著,外面的風灌進來,吹動了《皇明祖訓》的紙頁,發(fā)出嘩啦的響,像在為這對父子嘆息。
朱文坡抱著父親冰冷的身體,突然想起小時候,父親也是這樣抱著他,在御花園里放風箏。那時的父親,手掌溫暖而有力,從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輕飄飄的,仿佛隨時會飛走。
“父皇,您撐住!太醫(yī)馬上就來!”朱文坡的聲音哽咽著,淚水模糊了視線,“您還沒看兒臣把工商稅推行到全國,還沒看遵鐲和遵錦長大……您不能走啊!”
朱允烙的眼皮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卻最終沒能睜開。他的手垂在地上,指尖離《皇明祖訓》只有寸許,像個迷路的孩子,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遠處傳來太醫(yī)們慌亂的腳步聲,夾雜著太監(jiān)的呼喊:“讓讓!都讓讓!太醫(yī)來了!”
朱文坡抬起頭,淚眼朦朧中,看見于謙和楊士奇站在門口,老首輔的眼睛通紅,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一句話。陽光穿過人群,照在朱允烙蒼白的臉上,像給這三個月的混沌,蒙上了一層慘淡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