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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皮桶里的溫熱囑托

皮桶里最后幾滴奶珠落下的聲音,在氈包內顯得格外清晰。

巴圖布赫把奶桶放到角落里,直起身,目光掠過爐子上銅壺里翻滾的奶茶,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去舀一碗。

他走到門口,氈包門開著一道縫隙,晨風帶著清冽的草香和遠處羊群的氣味鉆進來。他沉默地望著斯琴家氈包的方向,那里門扉緊閉,剛才那一幕帶來的慌亂心跳,此刻在胸膛里化作了一種無處安放的余震。

額吉正在擦拭那張矮桌,她似乎并未察覺兒子此刻與往日的不同,只是和草原上所有經歷風霜的婦人一樣,習慣性地在勞作。她頭也不抬地說:“布赫,空了的那只皮囊和布袋,你阿爸昨天拿去補了,晚點就能拿回來。”她的聲音平和。

巴圖布赫低低地“嗯”了一聲,算是知道了。

他走到水盆邊,舀起冰冷的清水,胡亂洗了把臉。冰涼的水拍在臉上,試圖澆熄那份灼熱感,效果卻甚微。他用力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水珠濺落在氈毯上,留下幾點深色的印記。

早飯是簡單的炒米和奶茶。

巴圖布赫端起碗,奶茶滾燙的熱氣。他習慣性地吹了吹,卻有些心不在焉。

他沉默地吃著,額吉絮絮叨叨說著些鄰里瑣事,誰家的羊下了雙羔,誰家氈包該換頂氈了。

巴圖布赫聽著,偶爾含糊地應一聲,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向那個穿著奇怪藍衣服的身影。

想起自己當時的逃離,握著木勺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了幾分。

剛放下碗,氈包門簾被掀開了,一股更凜冽的風卷著塵土的氣息灌入。

是斯琴的阿媽,寶音額格其(寶音嬸)。她裹著厚厚的頭巾,臉頰被草原的風吹得紅撲撲的,帶著一股子爽利勁兒。她手里提著個小布包,一進門就帶著笑意招呼:“圖雅大嫂(巴圖布赫母親的名字),布赫也在呢!”

額吉熱情地起身:“寶音妹子,快進來坐,喝碗熱茶。”

“不坐了不坐了,”寶音額格其擺擺手,臉上帶著牧民特有的爽朗笑容,但眼神里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我呀,是來求布赫幫個忙的。”

巴圖布赫原本正要起身去照看羊群,聞言頓住了腳步,抬眼看向寶音額格其。

寶音額格其走到巴圖布赫面前,把手里的小布包放在矮桌上打開,里面是幾塊包好的奶豆腐。

她嘆了口氣,語氣里滿是做母親的心疼:“唉,還不是為了我家斯琴那丫頭。圖雅大嫂你也知道,她打小就喝慣了咱草原上的鮮奶,那身子骨才好。可這去了城里,在廠子里住著,喝的都是啥呀?”

她又撇撇嘴,一臉的不認同,“供銷社里那罐裝的奶,稀湯寡水的,一點奶味都沒有,還帶著股怪味兒!我聽回來的工人說,那職工宿舍里啊,連個煮奶的地方都難找!”

她拿起一塊奶豆腐,遞向巴圖布赫,眼神懇切:“布赫啊,額格其(嬸子)聽說,你過兩天不是要趕著羊群去公家旗里賣羊毛皮子嗎?”

巴圖布赫點了點頭:“是,額格其。”

寶音額格其眼睛一亮,上前一步,聲音放得更軟了些,帶著近乎央求的意味:“好孩子,額格其求你件事!你去了旗里,能不能……能不能順道,給我們家斯琴捎點新鮮羊奶過去?”她把手里的奶豆腐又往前遞了遞,像是提前付的酬勞,“你看,我做了點奶豆腐,你帶著路上吃。也不用多,就一小桶,夠她喝幾天的就行!”

她頓了頓,臉上流露出深切的擔憂:“那丫頭一個人在外頭,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踏實,我就怕她身子熬不住。這新鮮羊奶,好歹……好歹是她從小喝慣的,帶著咱草原的勁兒呢!”她絮絮叨叨地說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奶豆腐粗糙的表面。

氈包里很安靜,只有爐子上奶茶壺蓋被蒸汽頂起的輕微“噗噗”聲。

額吉在一旁聽著,目光溫和地落在兒子身上。巴圖布赫看著寶音額格其那雙飽含期待和憂慮的眼睛,又看了看她遞過來的、帶著她手心溫度的奶豆腐。他沒有立刻去接那奶豆腐,而是微微垂下眼瞼,目光落在自己腳上沾著泥點的靴子上。

一小桶鮮奶。

送給斯琴。

這個念頭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中了巴圖布赫沉靜的心湖。

一想到在斯琴家門前那種慌亂感還未完全消退,此刻卻又被一種全新的的念頭取代。

去旗里,去那個有職工宿舍的地方,再次見到斯琴……而且,是帶著正當的理由,帶著她額吉的囑托。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緊張與莫名興奮的情緒,悄然在他胸腔里滋生、膨脹。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握著鞭桿的手指,掌心有些微微的汗濕。

“行,額格其。”巴圖布赫抬起頭,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沉穩,像是許下一個鄭重的承諾,“我去。”

沒有多余的客套,沒有猶豫的推辭,只有這干脆利落的兩個字。

寶音額格其臉上的憂慮瞬間被巨大的喜悅和感激沖散。

她激動地一把抓住巴圖布赫結實的小臂:“哎呀!好孩子!額格其就知道你靠得住!”她幾乎要把手里的奶豆腐塞進巴圖布赫懷里,“這你拿著!路上吃!不夠額格其再給你做!”

巴圖布赫有些笨拙地接過那幾塊奶豆腐,帶著寶音額格其的體溫和曬干后特有的醇厚奶香。他低聲說:“不用了,額格其,家里有。”

“拿著拿著!”寶音額格其不容分說,“給斯琴送奶要緊!用最干凈的桶裝,挑最好的母羊擠!要溫溫的!那丫頭胃不好,喝不得冰涼的!”她連珠炮似的叮囑著,每一個細節都透著牽掛。

“嗯。”巴圖布赫再次點頭,將奶豆腐小心地放進自己的布褡褳里,動作認真得像是在安放一件易碎的珍寶。

送走了千恩萬謝的寶音額格其。

恢復了平靜。

額吉重新坐回爐邊,拿起一件未完工的皮活,用骨針細細地縫著,臉上帶著了然的笑意:“寶音妹子,還是那么疼閨女。”

巴圖布赫沒有接話。

他走到角落里,提起那只剛剛擠滿鮮奶的皮桶,將里面的奶小心地倒入其他容器儲存。然后,他拿起那只空了許久、專門用來長途攜帶液體的皮桶。

這只皮桶用上好的牛皮鞣制,內里襯著細密的氈,口沿用皮繩扎緊,雖然舊了,邊緣有些磨損,但整體依舊結實。

他打來一桶清水,拿了刷子,開始一遍又一遍地刷洗這只皮桶。

清水沖刷著桶壁,發出“嘩嘩”的聲響。他刷得極其專注,極其用力,要將皮桶上每一道可能殘留的陳年氣味、每一絲細微的污垢都徹底清除。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額頭上也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清水倒掉,再打一桶,再刷。

反反復復,直到桶內壁被刷得發白,再也聞不到一絲陳舊的氣息,只有清水和皮子本身的味道。

額吉縫著皮子,偶爾抬眼看看兒子偏執的清洗動作,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帶著洞悉世事的慈祥,卻什么也沒說。只有那骨針穿透皮子的細微“噗嗤”聲,在氈包里輕輕回蕩。

洗刷干凈后,巴圖布赫并沒有立刻把皮桶晾起來。他找來一小塊干凈柔軟的布,蘸著水,又仔仔細細地將皮桶的外壁也擦拭了一遍,尤其是口沿和系繩的地方,擦得格外用心。皮桶在他寬大的手掌里,像一個需要精心呵護的嬰兒。

做完這一切,他才將皮桶倒扣在氈包門口通風的地方。

接下來幾天,草原的日子按部就班。

巴圖布赫照常放牧、擠奶、修理羊圈。只是,去旗里的日子越近,他沉默的時間似乎越長。他常常會不自覺地望向那只倒扣晾曬的皮桶。風干后的皮桶呈現出一種暖棕色,散發著潔凈的皮革氣息。

出發的前一天傍晚,夕陽將草原染成一片濃烈的金紅。巴圖布赫早早把羊群趕回圈里。他走到氈包門口,拿起那只已經徹底干透、散發著潔凈皮革清香的皮桶。他走進氈包,在爐火映照下,再次仔細檢查皮桶內外。手指撫過光滑的內壁,確認沒有任何殘留的沙粒或草屑。

額吉遞給他一小塊新熬制的羊油:“用這個,把口沿和系繩的皮子都抹一抹,防干裂,也緊實。”

巴圖布赫接過羊油,用指尖剜出一點,在掌心溫熱化開,然后極其耐心地、一點一點地涂抹在皮桶的口沿邊緣和系繩的皮扣上。

羊油滲入干燥的皮子,讓皮革的紋理顯得更加清晰柔韌。

他涂抹得無比專注。

夜色沉入寂靜。

巴圖布赫躺在自己的鋪位上,睜著眼睛,望著氈包頂部的天窗。

明天就要出發了。

他翻了個身,面朝那只靜靜放在角落陰影里的皮桶。黑暗中,皮桶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

有個念頭讓他胸腔里那團混合著緊張和莫名期待的情緒,在寂靜的深夜里,無聲地燃燒著。想象著它最終被遞到……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面前。

他下意識地蜷了蜷手指,仿佛已經握住了那冰冷的皮繩。

他無聲地深吸了一口氣,空氣里還殘留著白天清洗皮桶時,清水和皮革的味道。

夜風在氈包外呼嘯。巴圖布赫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入睡。明天,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啟程的時刻,是在啟明星還未隱退的凌晨。

草原沉浸在一種近乎凝固的寒冷和寂靜里,連風都似乎被凍住了腳步。

巴圖布赫早已穿戴整齊。他穿著那件洗得發白卻依舊厚實保暖的深棕色蒙古袍,腰間束著寬皮帶,腳上是結實的皮靴。

動作輕捷地走出氈包,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了他,讓他精神一振。他呼出的氣息在眼前凝成一小團白霧。

羊群還在圈里安睡。

今天要帶去的羊毛和羊皮已經捆扎好,結實地綁在那匹最健壯沉穩的棗騮馬背上。巴圖布赫沒有驚動還在熟睡的額吉和阿爸,他走到門口,彎腰提起那只已經準備就緒的皮桶。

皮桶在他手里,冰涼,干燥,散發著皮革氣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羊油清香。他撫摸著桶身,手指劃過被羊油精心滋養過的、變得柔韌的口沿和系繩。然后,他解開了系繩,小心地掀開桶蓋。

他走到存放鮮奶的大桶邊。

凌晨擠出的鮮奶,還帶著母羊的體溫,在冰冷的空氣里蒸騰著絲絲縷縷的白氣,奶香瞬間彌漫開來。巴圖布赫拿起一只長柄木勺,動作輕柔而精準地將還是溫熱的鮮奶舀起,緩緩注入皮桶中。奶白色的液體注入空桶,發出“嘩嘩”的輕響,在寂靜的凌晨格外清晰。他舀得很慢,很穩,避免激起過多的泡沫,眼睛專注地盯著液面上升。

皮桶漸漸被溫熱的鮮奶填滿。

當鮮奶離桶口還有一小段距離時,他停下了。蓋上桶蓋,仔細地用皮繩一圈圈纏繞扎緊,最后打上一個牢固的結。他提起皮桶掂了掂,“有點沉”。

他走到棗騮馬旁,沒有急著將皮桶綁上馬鞍。而是解開了自己蒙古袍的前襟,將這只盛滿的皮桶,小心翼翼地、穩穩地揣進了自己懷里,緊貼著溫熱的胸膛。皮桶的冰涼瞬間被體溫覆蓋,沉沉地壓在心口的位置。

他用袍子的前襟將皮桶仔細包裹、攏好,再用寬腰帶在外面緊緊束住。這樣一來,皮桶就被妥帖地固定在了他胸前,隔絕了外面寒冷的空氣。

做完這一切,他才翻身上馬。棗騮馬打了個響鼻,噴出一股白氣。巴圖布赫最后看了一眼在晨光中的自家氈包,然后輕輕一夾馬腹。

“駕。”

一聲低沉的呼喝,馬蹄踏碎了草尖上凝結的寒霜,發出細碎的聲響。棗騮馬馱著羊毛羊皮,馱著懷揣溫熱的牧羊人,穩穩地邁開了步子,朝著東方那片逐漸亮起的地平線走去。

懷里的皮桶緊貼著胸膛,是囑托。巴圖布赫挺直腰背,目光望向遠方旗里模糊的輪廓。清冷的晨風迎面吹來,吹動他額前的碎發,也吹拂著他胸前的袍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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