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的草原，風似乎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寒意。

腿傷未愈，擠奶時又一跤栽倒，滿桶鮮奶潑灑在草地上，瞬間被泥土吸盡，只留下一片刺目的痕。

看著那片狼藉，怕哈日夫回來責罵，更恨自己這般無用，眼淚終于不爭氣地滾落下來。

隔壁的阿吉聞聲趕來，：“哎呦，這奶，全喂了草了。這年景，金貴著呢！”

阿吉的話像根針。

我無時無刻不覺得自己就是這草原上的一棵草，渺小，根扎在這里。

在這片牧場上，我是為數不多識得幾個字的女子。

未嫁前，曾在城里拖拉機廠待過兩年，見識過廣播、職工宿舍、還有油印小報上那些關于“建設”、“理想”的字眼。

如今，我坐在一棵孤零零的樹下，陽光透過枝葉斑駁地灑在膝頭。

我想用從書本和工廠小報里學來的字，試著寫下那個總在心頭盤旋的故事，一個關于遠方、關于不同、關于心中那片“理想國”的故事。

九月的風，像一頭不知疲倦的駿馬，肆意馳騁在錫林郭勒盟無垠的草海之上。它掠過低伏的針茅草，卷起草屑和泥土氣息，又毫無阻隔地撞向遠處的山巒輪廓。

天穹高遠，藍得沒有一絲雜色，只有幾縷被風扯散的薄云，懸在盡頭。日頭剛躍出東方的地平線不久，給草浪鍍上了柔和的金邊。

巴圖布赫的身影就在這片遼闊里。

他微微佝僂著背，動作精準。那雙骨節粗大的手，穩穩地托住一只母羊的腹部，另一只手熟練地擠捏著泛著珍珠似的羊奶，便帶著“滋溜”聲，劃出一道白線，準確地落入下方的木桶里。

“咩——”羊群在他身邊散落著，或低頭啃食著沾滿露水的草尖，或懶洋洋地臥著，偶爾發出一兩聲輕喚。

巴圖布赫很少說話。

風灌進耳朵。

他黝黑的臉龐如同巖石，輪廓硬朗，眼神沉靜，倒映著眼前這片他生長的天地。

他直起身，把擠滿的奶桶提到一邊，又拉過另一只母羊。

目光習慣性地掃過鄰近的牧場，落在一頂略顯安靜的氈包上。

那是斯琴家的氈包。

包頂的炊煙比往常淡了許多，包門緊閉著。

圈里的羊也比平時少了幾只。

“斯琴……進城了。”這個念頭滑過他的腦海，又很快又沉寂。

他知道斯琴在旗里的國營食品加工廠做事，住在那種叫作“職工宿舍”的地方，那是國營工廠給工人們住的宿舍樓。

對于“職工宿舍”，他只有一些模糊想象：

很多人擠在一起，充斥著機油和飯菜的氣味，說話聲音很大，樓道里總有廣播喇叭響著，晚上還有學習會……那是一個與他的草原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個屬于“建設”和“工廠”的世界。

擠完最后一只羊，木桶已經滿了。

巴圖布赫提起桶，腳步穩健地走向自家的氈包。

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帶進一股濃郁的奶香。氈包是溫暖、整潔的，爐子上銅壺里的奶茶正“咕嘟咕嘟”冒著熱氣，奶香和磚茶的混合氣息。

他的額吉正背對著門口，俯身在擦拭一張矮桌。

“額吉，奶擠好了。”

巴圖布赫對氈包外大喊。

額吉轉過身，臉上帶著慈祥的笑意：“嗯，放那兒吧。鍋里奶茶滾了，快喝一碗暖暖身子。”

她看著兒子高大的身影，目光里滿是關切。

巴圖布赫依言放下奶桶，走到爐邊，拿起一只木碗。

滾燙的奶茶舀進碗中。

他捧起碗，湊到嘴邊，小心地吹著氣，然后啜飲了一口。

一股暖流瞬間從喉嚨滑進胃里，驅散了清晨的寒意，也熨帖了四肢。

額吉做的奶茶，味道十年如一日，巴圖布赫認為最暖和的。

喝完奶茶，額吉遞給他一個半滿皮奶桶和一個洗得發白的布袋子：“今天順路，把這點奶給斯琴家送去吧。

“斯琴阿媽前天跟公社的采購員念叨，說家里那點存奶快見底了。”

她頓了頓，又面對巴圖布赫補充道，“他們家斯琴回來了，昨天到的。”

巴圖布赫正彎腰拿起自己的皮袍準備披上，額吉那句輕飄飄的補充，像一顆投入古井的石子，激起的漣漪遠比他自己無聲的念頭要清晰得多。

他披袍子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極其短暫，袍子的分量讓他肩頭微微一沉。他低低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伸出手，穩穩地接過了額吉遞過來的皮奶桶。

草原的晨風帶著露水，拂過他額頭。他像往常一樣，趕著自家的羊群，也順帶照看著斯琴家那幾只羊，朝著斯琴家氈包的方向移動。

羊蹄踏在沾滿露珠的草地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混合著羊群偶爾的輕咩。

然而，巴圖布赫的腳步，似乎比平時更加沉穩，更加沉默。他下意識地挺了挺腰背，握著奶桶皮繩的手指微微收攏了些，指節有些泛白。

風似乎也識趣地小了一些，不再那么往他耳朵里鉆。

羊群在斯琴家氈包附近散開，低頭啃起草來。巴圖布赫提著奶桶，走到那頂氈包門前。門框上的油漆有些斑駁，透出一種被歲月和風沙侵蝕過的痕跡。

他站定，深吸了一口氣，空氣涌入胸腔。他抬起手，指節在門板上叩擊了三下。

“咚、咚、咚。”

聲音并不大，但在此時顯得格外清晰。門內傳來細微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門軸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向里打開了。

門內站著的人，不是斯琴阿媽身影。

是斯琴。

巴圖布赫的呼吸，在那一瞬間，仿佛被草原深處最凜冽的寒流凍住了。

她站在門框里，金色光線從她身后敞開的門內漫溢出來，勾勒出她纖細而挺拔的身形。她身上穿著一件衣服，一件巴圖布赫從未在草原任何一個姑娘身上見過的衣服。

那是種干凈的、挺括的藍色布料，衣領尖尖的，服帖地立著，袖口收得緊緊的，一粒粒圓潤的紐扣從領口一直扣到腰際，沒有一絲多余的褶皺。

那是國營工廠發的工裝。

這衣服干凈得過分，硬朗得過分，像一片未沾染過草原風塵和牛羊氣息的布片。

她的頭發不再是草原姑娘慣常梳的辮子，而是剪短了，柔順地貼在耳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纖細的脖頸。

臉龐似乎也比記憶里更白，少了些風吹日曬的紅暈，多了一種……一種難以言喻的清爽和光亮。

此刻，她臉上帶著慵懶，還有一點被打擾的意外，但那雙眼睛，在看清門口站著的人時，瞬間亮了起來。是雨后初晴的天空，干凈又明媚。

“巴圖布赫？”她的聲音微啞、清脆。

“是你呀？”

巴圖布赫只覺得一股滾燙猛地沖上頭頂，瞬間蔓延到脖子根，耳朵里嗡嗡作響。樹樁般地僵硬地杵在原地。

氈包門口那方小小的空間，忽然變得無比擁擠而陌生。他視線里全是那件挺括的藍工裝，和她亮得驚人的眼睛。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像塞滿了羊毛，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

手里奶桶，此刻仿佛有千斤重，幾乎要墜脫他的手。

所有的鎮定，所有的沉穩，都在這一刻土崩瓦解。他像個第一次闖入狼群的羊羔，只剩下手足無措的羞。

他幾乎是憑著本能，猛地將手里的奶桶往前一遞。沉重的桶身撞在門框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里面溫熱的羊奶劇烈地晃蕩起來，差點潑灑出來。

“奶！”他終于從緊澀的喉嚨里擠出一個干巴巴的字，聲音粗糲，“新鮮的！”

這兩個字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氣和勇氣。他甚至不敢再看斯琴。

斯琴：什么，哦。

他猛地轉過身，動作僵硬。

寬大的皮袍下擺掃過門邊的針茅草，帶起一陣清風。他幾乎是落荒而逃，邁開大步，朝著自己羊群的方向大步走去，背影透著一股狼狽。

他甚至忘了招呼自己家的羊，也忘了斯琴家那幾只散在附近的羊。

“哎？巴圖布赫！”斯琴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驚訝和一絲被逗樂的笑意，從身后傳來，“你跑什么呀？謝謝你的奶！”

巴圖布赫的腳步更快了，像是有無形的鞭子在抽打他的后背。他不敢回頭，耳畔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粗重喘息，沉重地敲打著鼓膜，蓋過了身后嘲笑聲。

他幾乎是撲到自家頭羊身邊，一把抄起掛在鞍韉上的牧羊鞭，胡亂揮舞了一下，發出一聲呼哨，驅趕著還有些茫然的羊群，朝著斯琴家氈包的反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又大又急，皮靴重重地踏在草地上。

慌亂。

羊群被他突如其來的急躁驅趕得有些不安，發出咩叫，小跑著跟上。巴圖布赫低著頭，目光死死盯著腳下不斷后退的草根和泥土。

額吉塞給他的那只空皮囊，在他大步流星的走動中，一下一下，沉重地拍打在他結實的大腿外側，發出“噗、噗”的悶響。

剛才那一幕，像火印一樣清晰地烙在他的腦海里：那扇突然打開的門，那件挺括得刺眼的藍工裝，那張比記憶中更白皙光亮的臉龐，還有那雙眼睛……

又想到自己那聲粗糲的、丟人現眼的“奶！新鮮的！”。

他感覺自己的臉皮還在發燙，脖子根火辣辣的。一種從未有過的、混雜著強烈羞恥和莫名動的情緒，在他原本平靜如古井的心湖里瘋狂攪動，掀起滔天巨浪。

他拼命想把這畫面甩出去。

風似乎又大了起來，吹拂著他的臉頰，卻絲毫不能驅散那份熱。他抬起粗糙的手背，用力蹭了蹭臉，蹭掉一層不存在的灰，更像是想蹭掉那份窘迫。

羊群在他急躁的驅趕下，漫無目的地跑上了一片地勢稍高的草坡。

巴圖布赫終于停下了腳步，胸膛劇烈地起伏著，不是因為累，而是那顆心還在胸腔里毫無章法地亂撞。

遼闊的草原在晨光下舒展著它無邊的生命力。

風吹草低，如同綠色的海洋翻涌著波浪，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天邊，與那純凈的蔚藍交融。幾只草原鷹在高空盤旋，翅膀幾乎靜止，像釘在藍布上的黑色剪影。

這是巴圖布赫看了一萬次的風景，是他呼吸的一部分，是他骨血里的烙印。

可此刻，這片亙古不變的遼闊與寧靜，卻無法像往常那樣瞬間撫平他內心的波瀾。

剛才氈包門口發生的那短短一瞬，像一顆異域的種子，被風無意中帶到了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帶著一種他無法理解、卻無法忽視的、陌生的光亮和氣息。

那光亮來自“城里”，來自“工廠”，來自那個他模糊感知到的、正在轟轟烈烈“建設”的世界。

猛地扎進了他的世界。

他下意識地緊了緊握著牧羊鞭的手，粗糙的鞭桿硌著掌心，帶來一絲熟悉的、屬于草原的粗糲感。他需要這感覺來確認自己還站在熟悉的土地上。

遠處的羊群漸漸平靜下來，重新開始低頭啃食青草。風吹過草坡，發出連綿不斷的“沙沙”聲，在低語。

巴圖布赫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試圖將胸腔里那股陌生的悸動隨著氣息一同排出。

他強迫自己將目光從遙遠的天際收回。

然而，卻總有一抹揮之不去的、挺括的藍色，固執地閃爍在他視野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