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家子商號,后堂。
檀香裊裊。
江然靠在椅背上,一條腿搭著另一條,百無聊賴地翻著賬本。
賬本是孫百川親手謄寫的。
字跡工整,一筆一劃,透著十二萬分的小心。
孫百川就站在書案前,躬著身子,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
他甚至不敢用袖子去擦。
“回世子爺,城中七家最大的布行,都已簽了供貨契。”
“南邊的三家綢緞莊,昨日也派人送來了降書。”
“按照您的吩咐,凡歸順者,賞一口飯吃,但利潤的大頭,盡歸我……歸咱們商號所有。”
孫百川的聲音,有些干澀。
不過半月,清河城的商業版圖,已然天翻地覆。
江然“嗯”了一聲,眼睛都沒抬。
他翻過一頁,指著上面一個數字。
“孫家名下的幾家糧鋪,這個月的流水,怎么少了三成?”
孫百川的腰,彎得更低了。
“回世子爺,這……是罪人自作主張。”
“我將鋪子里的存糧,以低于市價一成的價格,大量售賣,先將其他幾家糧行的客源都搶了過來。”
江然合上賬本,丟在桌上。
動作很輕。
孫百川的心,卻提到了嗓子眼。
“低價傾銷,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蠢法子。”
江然淡淡道。
孫百川的冷汗,淌了下來。
“不過,搶占了客源,斷了他們的根,也算有點腦子。”
江然從桌上拿起一塊成色不錯的玉佩,隨手拋了過去。
“賞你的。”
孫百川手忙腳亂地接住。
“下次玩這種花樣,先跟我通個氣。”
江然臉上掛著那副人畜無害的笑容。
“我的人,輸不起。”
孫百川握緊了手里的玉佩,那點冰涼的觸感,讓他渾身一激靈。
他懂了。
世子爺這是在敲打他。
也是在告訴他,他的每一分價值,世子爺都看在眼里。
“謝世子爺恩典!”
……
江然回到王府書房,沒多久,門外就響起了敲門聲。
江語溪走了進來。
她手里拿著一個玉瓶,直接放在了江然的桌上。
“給。”
“那個老騙子的方子,倒也有幾分門道。”
江然拿起玉瓶,拔開塞子聞了聞。
嗯,游戲里的破障丹,圖標高清重制版,味道都一模一樣。
這三妹的丹道天賦果真不是蓋的。
不過這寶貝現在可不能吃,得留到關鍵時刻,給關鍵的人一個大大的驚喜,不出意外就在這倆日了。
他收起玉瓶,看著自家妹妹那張寫滿我很好奇的臉,內心一笑。
小丫頭嘴硬心軟,明明是想來偷師學藝,非要找個借口。
他隨手又遞過去一張新的丹方。
“既然你這么好學,就照著這個,再幫哥哥一次?”
江語溪接過一看,眉頭微蹙。
這張丹方上的配伍,與破障丹有七分相似,卻又在幾味關鍵藥材上,走了截然相反的路子。
藥理,很是霸道。
“這是……什么?”
“嗯……就叫它霸王丹吧。”
江然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功效嘛,大概就是吃了之后,感覺自己天下無敵,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
清河城,觀瀾閣。
此地是全城最好的驛館。
最好的房間,最好的茶,最好的熏香。
秦飛羽坐在這片最好之中,卻如坐針氈。
他下意識地伸手拂過額角,一個他最近已經重復了無數次的動作。
果然,指尖又捻起了幾根脫落的發絲。
看著這幾根本不該離開的青絲,他眼中的血絲更濃了幾分。
曾幾何時,他一頭烏黑濃密的長發也是宗門女弟子們私下艷羨的對象,可如今……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覺得頭頂那方寸之地,空落落地發涼,仿佛那無形的目光已經化作了寒風,正穿過他日益稀疏的發根。
那道目光,又來了。
它沒有實體,沒有溫度,甚至沒有來源。
卻無處不在。
像一根冰冷的針,懸在他的天靈蓋上,隨時會刺下。
半個月了。
自從踏入這座驛館,這種感覺就從未離開過。
他吃飯時,它在。
他練功時,它在。
他與何長老議事時,它依然在。
起初,他以為是錯覺。
后來,他認為是江王府的下馬威。
他拔過劍,靈氣激蕩,將整個房間的陳設都犁了一遍。
又命李師弟與一眾弟子,將院子內外搜了個底朝天。
什么都沒有。
可當他收劍入鞘,那道目光,又回來了。
如影隨形。
這半個月,他不僅沒能讓心境再進一步,觸碰到第五階的門檻,反而覺得體內靈氣日益滯澀。
修為,竟隱有倒退之兆。
何足道長老不止一次地訓斥過他。
“少宗主,你太緊張了。”
“區區江王府,一個沒落的藩王,一個黃口小兒,何足為懼?”
“你的心,亂了。”
秦飛羽想咆哮。
想抓住何長老的衣領,讓他也來嘗嘗這種滋味。
被一雙看不見的眼睛,日夜不休地盯著。
像案板上的肉,等待著不知何時會落下的刀。
但他不能。
他是飛云宗的圣子,未來的宗主。
他必須維持自己的體面。
此事,乃是飛云宗的機密。
宗門近年尋得一門上古速成功法,需以妖獸精血為引,內丹為藥,強行催谷弟子修為。
為此,宗門在自家地界的黑風山脈大肆獵殺妖獸。
此舉,已然破壞了山脈的平衡。
低階妖獸四處流竄,已有沖擊凡人村鎮之勢。
這爛攤子,他們自己不愿收拾,便想著禍水東引,拉著毗鄰的江王府下水。
屆時,他們再以救世主的姿態出手,不僅能賺得名聲,還能借著協助江王府平定獸潮的功勞,在西山新發現的那座上品靈石礦脈的分割上,狠狠敲江王府一筆。
至少,七成。
這是宗主定下的死命令。
也是他秦飛羽,鞏固自己圣子之位的投名狀。
門,被推開了。
何足道走了進來,臉色鐵青。
他身后,跟著亦步亦趨的李師弟,低著頭,不敢看秦飛羽。
“少宗主。”
何足道的聲音,冷得掉渣。
“你今天,又砸了驛館的一套官窯茶具,還打傷了一名送餐的下人。”
秦飛羽猛地站起身,眼中布滿血絲。
“他該打!他的眼神不對!他在嘲笑我!”
何足道看著他,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失望。
“那是驛館的管事,來問我們何時結賬。”
“你把他打得昏死過去,江王府的人剛剛已經來過了,替我們賠了銀子,還送來了傷藥。”
秦飛羽的呼吸,陡然急促。
江王府。
又是江王府!
那個叫江然的世子,把他晾在這里整整半個月,稱病不見。
卻派人做這些小恩小惠的勾當。
“他們這是在羞辱我!羞辱整個飛云宗!”
秦飛羽嘶吼道。
李師弟終于忍不住抬起頭,小聲道:“師兄,或許……江世子真的只是身體不適……”
“閉嘴!”
秦飛羽一巴掌扇了過去。
清脆的耳光聲,在房間里回蕩。
李師弟捂著臉,嘴角滲出血絲,眼中的最后一絲敬畏,也變成了畏懼與疏遠。
何足道閉上了眼睛。
他不想再看眼前這張扭曲的臉。
他從懷中,摸出一封信。
信封上,是飛云宗特有的云紋。
“宗主來的信。”
秦飛羽的身體,僵住了。
他顫抖著手,接過信。
“飛羽吾兒,西山礦脈,關乎宗門百年大計,不容有失。”
“獸潮之事,更需盡快與江王府達成共識。”
“若七日之內,此事再無進展……”
“我已命你云霄師弟,整備行裝,隨時可來清河,接替你。”
云霄師弟。
那個天賦比他高,心機比他深,一直被父親視作第二繼承人的云霄師弟!
秦飛羽的腦子里,嗡的一聲。
最后一根弦,斷了。
他不是來耀武揚威的。
他是來立功的。
是來向父親,向宗門證明,他秦飛羽,比云霄更有資格繼承大統的。
……
江王府,書房。
江然停了搖椅,睜開眼。
陰影里,一道玄紅色的身影,不知何時已靜立在那里。
梅七。
“信。”
她的聲音,沒有起伏。
“信上說什么?”
江然問。
“換人。”
江然笑了。
他等的就是這個。
大宗師的殺意鎖定,對低階靈武者而言,是一種持續性的精神攻擊。
等同于游戲里一直疊加效益的DEBUFF。
混亂、易怒、精神衰弱。
秦飛羽這半個月,不好過。
如今,他背后的宗門再補上一刀。
火候,剛剛好。
他站起身,搖著扇子,踱步而出,對門外候著的管事揚聲道:
“去醉仙樓,備下最好的龍鳳呈祥宴。再把春風樓的新頭牌,漣漪和畫屏,一并請來。我要為飛云宗的秦少宗主,接風洗塵,賠禮道歉。”
管事領命而去。
江然沒有去別處,徑直走向了江楓所在的演武場。
江楓正盤膝坐在場中央閉目調息,他身形未動,周身鼓蕩的靈氣卻卷起地上的落葉,形成一道道細微的氣旋。
似乎是察覺到來人,他緩緩收功,睜開了眼。
“大哥,何事?”
“明日,陪我赴一場鴻門宴。”江然走到他面前,神情不見了平日的懶散。
“鴻門宴?”
“對,那個秦飛羽,心狠手辣,我怕他一言不合,拔劍就把我砍了。”江然說得煞有介事。
“那我今夜便去殺了他,一了百了。”江楓的邏輯簡單直接。
“胡鬧!”江然瞪了他一眼,“殺了他,飛云宗不得跟我們王府開戰?我是去談生意的,不是去結仇的。”
江然心里吐槽,我倒是想你把他砍了,但游戲劇情里這貨背后還有個護短的老爹,現在殺他,等于提前捅了馬蜂窩,到時候飛云宗拉開戰爭,主角蕭水那兒,我怎么辦?
“那你叫我去作甚?”江楓更不解了。
“你去,當我的護衛。”江然踱到他面前,壓低聲音,“記住,你是我的劍,但沒有我的命令,劍不許出鞘。”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
“哪怕……有人用劍,指著我的喉嚨。”
江楓目光微動,似乎在消化這奇怪的命令。
兄長這是何意?
但他最終還是沉聲道。
“好。”
搞定。
江然松了口氣,有個聽話又武力值爆表的弟弟,就是省心。
他的視線,最后落回跟在自己身后的梅七身上。
他上下打量著她。
那身便于行動的玄紅色勁裝,那張不施粉黛卻依舊驚心動魄的臉。
“你。”
江然開口。
“脫下這身衣服。”
……
醉仙樓。
雅間的門,開了。
秦飛羽走在最前,身后跟著臉色陰沉的何足道,與垂頭縮肩的李師弟。
江王府的請柬,讓他前半月積攢的癲狂與絕望,消減不少。
江然,終究是怕了。
一個沒落藩王世子,也敢在他飛云宗圣子面前拿喬?
晾了他半個月,必然是打聽清楚了飛云宗已經忍耐到極限了。
如今擺下這酒宴,是來服軟,是來求和的。
他要以勝利者的姿態,去赴這場宴。
門內。
撲面而來的,是濃郁的酒氣與脂粉香。
秦飛羽的眉頭,皺了皺。
入眼處,主座上的江然,衣襟半敞,滿面紅光,已有了七分醉意。
他左手邊,一個紅衣女子正將剝好的葡萄喂進他嘴里,眉眼間盡是風塵媚態。
右手邊,一個白衣女子端著酒壺,身段婀娜,卻坐得有些僵硬。
他身后,如鐵塔般立著一個全身覆甲的護衛。
秦飛羽的目光,掃過那兩個風塵女子,落在了江然身上。
江然也看見了他。
他像是才反應過來,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舉起酒杯。
“秦兄,你可算來了!”
他舌頭都有些大了。
“小弟我……前些日子偶感風寒,怠慢了貴客,實在……實在是罪過!”
“來,我自罰三杯!”
說著,便要仰頭灌酒。
他右邊那個白衣女子,伸出纖纖玉手,按住了他的杯子。
動作,有些生澀。
她抬起頭。
一張畫著精致妝容的臉,艷麗不可方物。
可那雙眼睛……
可那雙梅花般的紅瞳里,是一片死寂的冰冷,與這滿室的熱鬧格格不入。
秦飛羽的心,沒來由地,咯噔一下。
這女人的眼神……
江然卻像是渾然不覺,一把摟住那白衣女子,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哈哈大笑。
“美人心疼我了?”
“好好好,不喝,不喝了!”
他摟著懷中美人,醉眼惺忪地朝門口的秦飛羽招手,笑容里滿是紈绔子弟的輕浮與熱絡。
“來啊,秦兄,何長老,快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