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然將她的細微變化盡收眼底,心中已然有數。
他從袖中摸出一張疊得皺巴巴的紙,隨手丟在石桌上,語氣滿是嫌棄。
“喏,還有一個老騙子,非塞給我的。說什么九轉蘊靈,還有那破障丹的藥方子,全部用上可三天三夜屹立不倒。”
“鬼畫符一樣,本世子看都懶得看。”
“三妹你要是喜歡,便送與你了,不喜歡便當柴火燒了罷。”
江語溪垂下眼簾,纖長的手指,捏起了那張紙。
紙張展開。
左邊,是一副結構繁復,玄奧無比的陣法圖。
右邊,是一張筆走龍蛇,配伍精妙的丹方。
轟!
她的腦海里,仿佛有驚雷炸響。
九轉蘊靈陣!
這是古籍中才有零星記載的失傳陣法,能聚靈收氣,外化于丹,大幅提升煉丹時的成丹率!
還有這丹方……
上面羅列的藥材,她都認得。
可這配伍,這君臣佐使的思路,卻匪夷所思,悖逆了她所知的一切丹理。
看這效力,分明是能助靈武修士突破境界瓶頸的丹藥!
如若是真的,其價值,千金不換!
一個老騙子給的?
她捏著紙張的指節,微微泛白。
這世上,哪有這么巧的事。
她緩緩抬起頭,看向眼前這位吊兒郎當的大哥。
他正百無聊賴地欣賞著自己的指甲,仿佛隨手丟下的,真是一張廢紙。
一瞬間,無數念頭在她心中翻涌。
他究竟是真傻,還是在用這種最愚鈍的方式,傳遞著某種她看不懂的訊息?
她忽然覺得,自己這位大哥,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暗的湖。
水面平靜無波,水下卻不知藏著多少暗流與巨獸。
她將那張紙,小心翼翼地疊好,收入袖中。
臉上,重新綻放出那個甜得發膩的笑容。
“大哥給的東西,語溪自然要好好收著。”
“這上面的圖畫得真好看,語溪很喜歡。”
江然收回目光,重新落回江語溪的臉上,清了清嗓子。
“說起來,那老騙子信誓旦旦的樣子,倒也不全是裝的。”
“三妹,你不是懂些花草藥理么。”
“你看看,這方子要是真能弄出什么藥丸子來,可得讓大哥我先嘗嘗鮮。”
那張素來玩世不恭的臉上,此刻卻寫滿了正經。
他雙手負后,身子微微前傾,湊到江語溪耳畔,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股子熱氣,吹在江語溪的耳廓上。
“三妹,你別看這方子邪門,可萬一呢?”
“屆時,春風樓那些庸脂俗粉,再也入不了哥哥的眼了。”
“哥哥我啊,想當那威武大將軍,七進七出,殺得她們片甲不留,哭爹喊娘。”
江語溪的耳根,騰地一下就紅了。
身子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避開那股讓她心頭發麻的熱氣。
這混賬大哥!
這些腌黃之事,怎么能對著自家妹妹說出口!
她捏著那張紙的手,指節收緊,幾乎要將那張珍貴無比的方子給捏爛。
可她腦子卻轉得飛快。
這番粗鄙不堪、幾乎是故意做出來的表演,與她方才心中那個深不見底的幽暗湖泊的形象,簡直判若兩人。
一個真正城府深沉的人,會用如此拙劣的方式來試探嗎?
不會。
一個冰冷而大膽的念頭,瞬間在她心中成形:
或許……根本就沒有什么試探。
他不是在演戲,他就是這樣的人。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之前所有的違和感便瞬間通順了。
江語溪貝齒輕咬下唇,心中那點羞憤被迅速壓下。
也好。
你不是想當那沙場將軍么。
你不是愿意當這方子的頭一個試藥人么。
正好,報你私拿我匣子和簪子之仇。
她抬起頭,臉上那甜美的笑容又回來了,只是眼底深處,藏著一抹狡黠。
“大哥……你說什么呢。”
聲音軟糯,帶著嗔怪。
“語溪聽不懂。”
“不過……既然是大哥信得過語溪,那語溪就試試看。”
她把那張紙小心地收進袖中,又從袖子里拿出一支小巧的炭筆和一張白紙。
“這上面的藥材,有好幾味,語溪也只是在書上見過。”
“若是熬制,恐怕……”
江然大手一揮,打斷了她的話。
那副紈绔子弟的派頭,拿捏得十足。
“錢的事兒,那能叫事兒嗎?”
他坐回凳上,二郎腿一翹。
“底下那些個不長眼的世家,可是給哥哥我送了不少銀子。”
“妹妹你盡管開口,需要什么,列個單子。”
“府庫里有的,你直接去提,就說是我說的。”
“府庫里沒有的,哥哥花錢給你買,就算是把清河城的藥鋪都搬空,也給你湊齊了!”
江語溪執筆的手頓了頓。
她抬眼,看了看江然。
他正一臉豪氣,仿佛那些珍稀靈材在他眼里,不過是些尋常蘿卜白菜。
這才是她熟悉的那個大哥。
揮金如土,不學無術。
如此一來,他先前種種怪異的舉動,反倒有了解釋。
或許,真就是個走了狗屎運的傻子,從哪個不長眼的騙子手里,得了這驚天動地的寶貝。
她心中一定,不再猶豫,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
一個個珍稀藥材的名字,從她筆下流出。
寫完,她將單子遞了過去。
“那就,多謝大哥了。”
“若是真熬制出了什么……靈丹妙藥,語溪一定第一個請大哥品嘗。”
她特意在品嘗二字上,加了極輕的重音。
江然接過單子,看也不看,直接塞進懷里。
“好說,好說。”
他站起身,拍了拍袍子,轉身便走。
“哥哥我,就等三妹的好消息了。”
院門關上。
江語溪臉上的甜美笑容,一寸寸地斂去。
她攤開手心,那張被她捏得有些發皺的紙,靜靜地躺著。
目光落在九轉蘊靈陣五個字上,她的眼神,變得熾熱。
.......
四海通。
原是蔡家最大的商號,如今門庭之上,已經換了江家的旗。
議事堂內,一張長桌,兩列管事。
個個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
主位空著。
等人,最是熬人。
堂內靜得只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聲,壓抑得很。
也不知過了多久。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身影晃了進來。
江然打著哈欠,一副沒睡醒的模樣,徑直走到主位上,一屁股坐下。
他沒看任何人。
只是自顧自地,從袖子里摸出一把精致的小銀剪,慢條斯理地修著自己的指甲。
底下,一位山羊胡的老管事,是蔡家的老人,姓錢。
他清了清嗓子,率先開口。
“世子爺,四海通上下一百三十七號人,都盼著您來主事。”
“這是商號上個季度的賬目,還請世子爺過目。”
他將一本厚厚的賬冊,恭敬地呈上。
江然眼皮都未抬一下。
“咔嚓。”
一小片指甲蓋兒飛了出去。
“這名字,不好聽。”
他吹了吹手指,淡淡開口。
錢管事一愣,隨即賠笑道:“世子爺說的是,只是這四海通的名號,在清河城用了三十年,早已經是塊金字招牌……”
“不好聽,就改了。”
江然打斷他,語氣里透著不耐煩。
“叫……敗家子商號。”
滿堂死寂。
所有管事都抬起頭,眼神里寫滿了荒唐與錯愕。
這哪里是來主事的,分明是來砸場子的。
錢管事臉上的笑,僵住了。
“世子爺,這……這萬萬不可啊!名號一改,氣運都散了,這生意……”
“我的商號,我說了算。”
江然終于抬眼,目光在堂內掃了一圈。
“還是說,你們覺得,我說了不算?”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子涼意。
無人敢接話。
江然的目光,最后落回錢管事臉上。
那張慣有的紈绔笑容,又掛了上來。
“錢管事是吧?老人家了,別動氣。”
“這樣,名字的事,先放一放。”
他站起身,走到堂中,背著手,踱著步。
“賬目,我不看。”
“生意,我不懂。”
“我就提三個小要求。”
他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把這堂里的桌椅,全換了,我不喜歡這顏色。”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所有管事,月錢翻倍。”
眾人一聽,眼神微亮。
錢管事也松了口氣,心想這位小爺總算說了句人話。
接著,江然伸出了第三根手指。
他的笑容,意味深長。
“第三,把四海通過去三年的所有賬本,原封不動,三天內,送到王府。”
“我要親自查。”
“一筆,一筆的查。”
錢管事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
他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背后,冷汗浸透了衣衫。
江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哥倆好的樣子。
“錢管事,咱們王府的糧食,可不能喂了別人的耗子。”
“你說,對么?”
他轉身,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留下滿堂管事,面如死灰。
……
王府。
剛踏進院子,管家便迎了上來。
“世子爺,王爺有請。”
還是那間書房。
江萬里已經換上了一身玄色團龍暗紋的王侯常服,衣料厚重,裁剪利落,少了平日的慵懶,那份沉凝肅殺之氣,反倒被這身深沉的顏色襯得愈發迫人。
他即將啟程。
“父親。”
江然躬身行禮。
江萬里點點頭,沒有問商號的事。
仿佛他只是派兒子出去逛了一圈。
“要走了。”
他的聲音,依舊不疾不徐。
“臨走前,送你一件禮物。”
江然心里嘀咕,又來?上次送了份家業,這次送什么?傳家寶?
江萬里走到墻邊,在一塊不起眼的地磚上,輕輕一踏。
嘎吱——
書架緩緩移開,露出一條幽深的地道。
寒氣,從地道里滲出。
江萬里看著他,目光深沉,看不見底。
“可知曉,影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