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朱漆殿門在身后轟然閉合，隔絕了外面刺眼的天光，也仿佛將皇帝那雷霆般的怒火鎖在了昭陽殿外。

殿內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唯有鎏金香爐里逸出的縷縷青煙還在無聲地盤旋上升。

那沉甸甸的、混合著檀木、梅花與蜜意的熏香，此刻聞起來卻帶著令人窒息的絕望和冰冷。

王慧脫力地跌坐在冰冷的金磚地面上，后背緊貼著同樣冰涼的雕花床柱。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冷汗早已浸透了單薄的絲綢中衣，粘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寒意。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沖刷著她混亂的神經。

穿越……馬桶……漩渦……公主……逃婚……鎮北將軍……

還有掌心那枚冰冷堅硬、刻著“聽”字的雪花令牌。

她茫然地抬起手，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自己光滑細膩的臉頰，觸感陌生又真實。

目光落在不遠處那面巨大的落地銅鏡上。

鏡中映出一張絕不屬于她的臉——膚若凝脂，欺霜賽雪，眉眼精致得如同畫中謫仙。

只是那雙本該顧盼生輝的杏眼，此刻因為極度的驚恐而睜得極大，水光瀲滟，更添幾分驚惶無措的脆弱。

烏黑如瀑的長發凌亂地披散在肩頭，襯得那張臉愈發小巧蒼白。

這張臉美得驚心動魄，卻也陌生得讓她心底發寒。

“公主……公主您沒事吧？”

帶著哭腔的細小聲音響起。

小環手腳并用地爬過來，臉上淚痕未干，渾身還在篩糠似的抖。

王慧猛地回過神，攥緊了掌心的令牌，冰涼的觸感讓她混亂的思緒強行凝聚了一絲清明。

逃婚失敗，被皇帝親爹堵在寢殿，還揚言要打斷腿……

這開局簡直是地獄難度。

那個鎮北將軍王林，到底是何方神圣？

讓皇帝不惜如此強硬？

原主的記憶里只有些恐怖的標簽碎片，根本拼湊不出清晰的信息。

不行！不能坐以待斃！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劃過混沌的腦海。

既然“逃”的路被堵死，那就得換條路！

皇帝雖然暴怒，但似乎……對這個女兒并非全無感情？

那句“打斷腿也得嫁”里，除了憤怒，是否也有一絲被違逆的、屬于父親的受傷？

“小環……”

王慧的聲音帶著剛經歷風暴的沙啞，她深吸一口氣，努力模仿著記憶碎片里那個驕縱公主的腔調。

只是眼底深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靜，“扶本宮起來！梳妝！本宮……本宮要去見父皇！”

小環愣住了，眼淚都忘了流：“公……公主？您剛惹怒了陛下，現在去……”

“去哭！”

王慧打斷她，杏眼中瞬間蓄滿了委屈的淚水，配合著蒼白的臉色，顯得無比可憐，“本宮就不信了！父皇真舍得打斷我的腿！去瓊華殿！現在就去！”

半個時辰后，瓊華殿。

這里是皇帝日常處理政務、召見近臣的地方，比昭陽殿更多了幾分肅穆與威壓。

巨大的蟠龍金柱支撐著高闊的殿頂，地面是打磨得光可鑒人的黑色金磚，行走其上，腳步聲都帶著空曠的回響。

空氣中彌漫著墨香、紙香和另一種更加沉郁的龍涎香氣。

王慧穿著一身素凈的月白色宮裝，臉上脂粉未施，長發只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松松挽起，越發顯得楚楚可憐，弱不勝衣。

她在殿外廊下跪了足有一盞茶的時間，膝蓋被冰冷的地磚硌得生疼，才被宣召入內。

“兒臣……參見父皇?！?

她盈盈拜倒，聲音帶著濃濃的哭腔，肩膀微微顫抖，將一個因害怕和委屈而惶恐不安的女兒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寬大的紫檀御案后，啟明帝正批閱奏章，頭也未抬。

明黃色的龍袍在殿內明亮的燈火下顯得威嚴無比。

他沒有叫起，殿內一時間只剩下朱筆劃過紙頁的沙沙聲，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王慧伏在地上，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賭錯了？這皇帝爹根本不吃這套？

就在她心往下沉時，啟明帝終于放下了朱筆。

他抬起眼，目光沉沉地落在跪伏在地的女兒身上。

那目光銳利如刀，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

“怎么？現在知道怕了？”

皇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卻比方才的咆哮更讓人心頭發怵。

“父皇！”

王慧猛地抬起頭，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順著蒼白光滑的臉頰滾落。

聲音帶著哭久了的哽咽和委屈，“兒臣……兒臣知錯了！兒臣不該任性……不該讓父皇生氣……”

她抽泣著，肩膀聳動，看起來可憐極了，“可是……可是兒臣害怕啊父皇！那鎮北將軍……他……他到底是什么人？兒臣聽說……聽說他……”

她恰到好處地停頓，抬起一雙淚眼朦朧、盛滿恐懼的眸子，怯生生地望著御座上的帝王。

仿佛一只受驚的小鹿：“兒臣聽說……他殺人如麻，冷酷無情，在邊關……在邊關還克……克妻……”

最后兩個字說得又輕又顫，帶著少女對未知夫婿最深的恐懼。

這才是她的目的！

假意哭鬧認錯是表，套取關于那個“鎮北將軍”王林的情報才是里！

皇帝的態度，將直接決定她下一步的策略。

啟明帝的眉頭果然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他看著女兒梨花帶雨、驚懼不安的模樣，眼中那審視的銳利似乎稍稍軟化了一絲。

到底是自己最寵愛的女兒，這副模樣，確實令人心軟。

“哼！”

他冷哼一聲，語氣卻比剛才緩和了些許，“無知妄言！王林乃我東華柱石，戍衛北疆，勞苦功高！他……”

皇帝似乎想說什么，話到嘴邊又頓住了，最終只化作一句帶著不耐的訓誡。

“他是什么人，用不著你操心！你只需記住，嫁過去，安守本分，便是你的福分！收起那些沒用的心思！”

福分？

王慧心底冷笑，面上卻哭得更兇，身體微微前傾。

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哀求和依賴：“父皇！兒臣……兒臣真的害怕……他……他會不會像對待敵人一樣……對待兒臣？他……他打過敗仗嗎？會不會……會不會保護不了兒臣？”

她語無倫次，句句不離“鎮北將軍”，句句都在試探皇帝對王林的看法和底線。

“胡鬧！”

皇帝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被質疑的慍怒。

“王林用兵如神，狄戎聞風喪膽！何來敗績？保護你？哼，他若有心，十個你也護得住！”

這句話，幾乎是脫口而出，帶著一種對臣下能力的絕對信任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

王慧心頭猛地一跳。

用兵如神，狄戎聞風喪膽，未嘗敗績！

皇帝對王林的評價如此之高，甚至隱含一絲忌憚？

這絕非一個單純的“邊關煞神”那么簡單！

這王林，恐怕是個手握重兵、功高震主的人物！

皇帝把她嫁過去，到底是恩寵，還是……制衡？

她還想再哭訴幾句，套取更多信息。

“陛下，貴妃娘娘聽聞公主受了驚嚇，特命奴婢送來安神湯?！?

一個柔和卻帶著幾分刻板的女聲在殿門口響起。

王慧的哭聲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

她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穿著靛藍色宮裝、面容嚴肅的中年女官端著一個剔紅漆盤走了進來，盤上放著一只精致的白玉蓋碗。

女官身后，跟著一位華服麗人。

來人約莫三十許，一身海棠紅織金纏枝蓮紋宮裝，襯得肌膚勝雪，云鬢高聳。

插著赤金點翠步搖，行走間環佩叮咚，流蘇輕晃，端的是雍容華貴，艷光逼人。

正是如今后宮位份最高、風頭最盛的——李貴妃。

她保養得宜的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柳眉微蹙，丹鳳眼中水光盈盈，目光落在跪在地上、淚痕未干的王慧身上時，流露出濃濃的“心疼”。

“哎呀，我的昭華，可憐見的！”

李貴妃蓮步輕移，快步上前，帶著一陣香風，作勢就要親手攙扶王慧。

“快起來！地上涼！陛下也是，孩子都嚇成這樣了，還讓她跪著說話！”

她聲音嬌柔婉轉，帶著嗔怪，目光卻飛快地掃過皇帝，帶著一絲討好的意味。

王慧被她身上濃烈的脂粉香氣熏得有些不適，身體下意識地微微后縮，避開了她的攙扶。

這李貴妃在原主記憶里可不是什么善茬，仗著皇帝的寵愛和生養了二皇子，沒少在暗地里給昭華公主使絆子。

此刻跑來獻殷勤？黃鼠狼給雞拜年！

“兒臣……不敢起來……”

王慧垂下眼睫，繼續扮演著惶恐不安的小可憐，聲音細若蚊吶。

李貴妃的手僵在半空，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陰霾，隨即又被更濃的“心疼”覆蓋。

她也不強求，轉向皇帝，聲音愈發柔婉：“陛下，您看昭華都怕成什么樣了。那鎮北將軍威名赫赫，于國是柱石，于家……卻難免讓深閨女兒家心生畏懼?！?

“臣妾想著，昭華年紀小不懂事，一時糊涂也是有的。不如讓她先喝碗安神湯定定神，您再慢慢開導？”

皇帝被王慧哭得心煩意亂，又被李貴妃這么一勸，緊繃的臉色緩和了不少。

他揮了揮手：“也罷，起來吧。把湯喝了，壓壓驚?！?

“謝父皇，謝貴妃娘娘。”

王慧這才在小環的攙扶下，顫巍巍地站起身。膝蓋的酸麻讓她微微踉蹌了一下。

那中年女官立刻上前，將漆盤舉到王慧面前，恭敬道：“公主請用。”

白玉碗蓋揭開，一股濃郁的、帶著甜膩藥草氣息的熱氣撲面而來。

王慧的目光落在碗中褐色的湯藥上，又飛快地掃過李貴妃。

只見貴妃正一臉關切地看著她，那雙保養得如同蔥管般白皙細嫩的手，正優雅地交疊在身前，涂著鮮紅蔻丹的指甲在殿內明亮的燈火下，反射出一點妖異的光澤。

等等！蔻丹！

王慧的瞳孔驟然一縮！

屬于現代靈魂的警覺瞬間拉滿！

這鮮艷的蔻丹顏色……似乎過于飽和了？

而且，在記憶碎片里，李貴妃似乎從未用過如此艷麗的顏色！

再聯想到她此刻反常的殷勤……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這湯，有問題！

“有勞姑姑?！?

王慧面上不動聲色，甚至擠出一個怯生生的、感激的笑容，伸手去接那白玉碗。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溫熱的碗壁時——

“哎呀！”

她像是被什么絆了一下，身體猛地一個趔趄！端著漆盤的女官猝不及防！

哐當——?。?！

白玉蓋碗脫手飛出，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狠狠砸在光潔如鏡的黑色金磚地面上！

滾燙的褐色湯藥瞬間潑灑開來，伴隨著清脆刺耳的碎裂聲！

“??！”

李貴妃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下意識地后退半步，臉上那完美的關切表情出現了一絲裂痕，眼底深處飛快地掠過一絲驚怒和……慌亂？

“公主小心！”小環驚呼著扶住王慧。

皇帝也皺起了眉頭。

只見潑灑在地上的褐色湯藥，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變黑！

一股極其細微、卻令人作嘔的腥甜氣味混合在藥草味中彌漫開來！

更詭異的是，那潑濺到金磚上的液體，竟然發出極其輕微的“滋滋”聲，冒起幾縷幾乎看不見的白煙！

殿內瞬間死寂！落針可聞！

王慧“驚魂未定”地拍著胸口，臉色煞白，指著地上的污跡和碎裂的白玉。

聲音帶著哭腔和“后怕”的顫抖：“這……這是什么湯？怎……怎么變成這樣了？還……還冒煙？好可怕！”

她像是被嚇壞了，目光“無意”地掃過李貴妃那雙涂著鮮紅蔻丹的手，又迅速收回，身體微微發抖，往小環身后縮了縮。

一切發生得太快！

從摔碗到湯藥變色冒煙，不過眨眼之間！

皇帝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

他猛地從御座上站起，目光如電，先掃過地上那灘詭異變黑的液體和冒起的白煙，再猛地射向李貴妃！

李貴妃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

她怎么也沒想到，這精心準備的、無色無味、只會在特定時辰發作的“夢陀羅散”，竟然會因為湯藥潑灑與空氣、金磚接觸而產生如此明顯的異變！

更沒想到會被這蠢笨的昭華“意外”撞破！

“陛……陛下！”

李貴妃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花容失色，聲音都變了調。

“臣妾……臣妾不知！這湯……這湯是太醫院開的安神方子啊！臣妾只是……只是心疼昭華，才……”

她語無倫次，試圖將責任推給太醫院。

“住口！”

皇帝暴喝一聲，額角青筋跳動。

他不是傻子！

這湯藥的變化太過詭異！

李貴妃此刻的驚慌失措更是欲蓋彌彰！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刮過李貴妃慘白的臉，最終落在了她那雙因為恐懼而微微顫抖的、涂著鮮紅蔻丹的手上！

那鮮紅的顏色，此刻看來是如此刺眼！

“來人！”

皇帝的聲音冰冷刺骨，帶著帝王的雷霆之怒，“將這賤婢——”

他的手指猛地指向那個早已嚇得魂飛魄散、癱軟在地的女官。

“還有……經手這碗湯藥的所有人，給朕拖下去！嚴刑拷問！朕倒要看看，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作祟！”

“陛下饒命！貴妃娘娘救命?。　?

女官發出凄厲的哭喊，被如狼似虎沖進來的侍衛粗暴地拖了出去，求饒聲迅速消失在殿外。

李貴妃癱軟在地，渾身抖如篩糠，面無人色，連辯解的話都說不出了，只剩下牙齒咯咯打顫的聲音。

皇帝看也沒看她，目光轉向一旁“受驚過度”、臉色蒼白、眼眶含淚的王慧。

那眼神里的暴怒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雜的情緒——有后怕，有審視，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沉的、帶著愧疚的憐惜。

他剛才還在訓斥她任性妄為，轉眼間，她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差點遭了毒手！

若非她“意外”摔了碗……后果不堪設想！

“慧兒……”

皇帝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

他走下御階，來到王慧面前，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她的肩，卻又在半空中停住，最終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嚇壞了吧？是父皇……疏忽了?！?

王慧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脆弱的陰影，恰到好處地掩飾了眼底一閃而過的冷光。

她輕輕搖頭，聲音細弱蚊蠅：“兒臣……兒臣沒事……只是……只是那湯藥……”她適時地表現出心有余悸的恐懼。

“放心，”皇帝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一絲安撫，“此事，朕定給你一個交代！絕不讓宵小猖狂！”

他頓了頓，看著女兒蒼白的小臉和單薄的身形，眼中愧疚更甚。

“你受委屈了。庫房里新進了一批南海貢珠，顆顆圓潤，夜里能生輝，朕瞧著襯你。還有……你一直想要的那柄前朝古琴‘綠綺’，也一并賞你了?；貙m好好歇著，壓壓驚?！?

南海貢珠！前朝綠綺古琴！這賞賜不可謂不重！

“謝……謝父皇恩典?！?

王慧盈盈下拜，聲音依舊帶著一絲驚魂未定的顫抖，將劫后余生的“柔弱”公主形象維持到底。

只是在低頭的瞬間，她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地上那灘漸漸凝固、顏色愈發深黑的可疑液體，又掠過李貴妃那雙依舊刺目的鮮紅蔻丹。

貴妃指甲上那抹妖異的紅，如同一個無聲的警告，深深烙印在王慧的眼底。

瓊華殿的這場風波，看似以她“意外”躲過毒手并收獲豐厚賞賜告終。

但王慧知道，這深宮的連環殺局，才剛剛拉開序幕。

而那個遠在邊關、被皇帝評價為“用兵如神”、“狄戎聞風喪膽”的鎮北將軍王林，他的影子，在這重重迷霧中，變得更加神秘而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