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曉梅把新熬的槐花糖倒進模具時，銅匠鋪的爐火正旺，橘紅色的火光映在糖液上，像把融化的夕陽裝進了銅盤。模具是孫大爺新打的，十二只小格子拼成完整的“平安鎮(zhèn)”字樣，每個格子里都刻著不同的地標：郵局的郵戳、磨坊的風(fēng)車、鐘樓的鐘聲，最中間那個格子刻著朵槐花，花心嵌著顆小小的銅珠——是用父親當年攢的銅屑融的。

“老鄭頭說，糖要熬夠三小時，才會有歲月的味道。”趙大姐蹲在旁邊添柴火，灶膛里的槐樹枝“噼啪”作響，“他年輕時總在霜降這天熬糖，說‘冷天的糖更甜，能凍住念想’。”

糖液表面泛起細密的泡沫，像層凝固的月光。鄭曉梅用長勺輕輕攪動，勺底劃過模具的紋路，突然觸到處細微的凸起——是“銅匠鋪”格子里的小錘圖案，邊緣還留著未打磨的毛刺，像父親當年教她打銅器時，故意留的“三分拙”。她想起2018年在省城超市買的槐花糖，總覺得味道不對，現(xiàn)在才明白，缺的不是槐花，是父親站在灶前的影子，是銅匠鋪的爐火香，是那些被歲月熬進糖里的牽掛。

王大錘在灶臺下的木箱里發(fā)現(xiàn)個陶罐，打開時，股混合著焦糖與塵土的氣息撲面而來。里面裝著二十五年的糖渣，按年份裝在小布袋里，每個布袋上都系著標簽：“1998年梅梅走那天的”“2003年劇團演出時的”“2015年梅梅生日的”……最底下的布袋里，壓著張?zhí)羌垼?998年的橘子糖包裝，背面用糖液寫著“等你回來一起熬糖”，字跡被歲月浸得發(fā)褐，卻依舊能看出筆鋒里的溫柔。

“你爹每年熬糖都要留把渣，”林小滿數(shù)著布袋上的繩結(jié)，“說‘糖渣里有日子的魂，等梅梅回來，湊夠三十年，就能熬出最甜的糖’。”

鄭曉梅抓起2020年的糖渣，指尖沾著點黏膩的糖霜。那年冬天她在省城發(fā)燒，躺在床上收到個保溫箱，里面是罐熱乎的槐花糖粥，當時以為是外賣送錯了，現(xiàn)在才看清，罐底刻著個極小的“鄭”字，是父親的銅匠鋪標記。糖渣在掌心慢慢融化，甜意漫開時，突然嘗到點咸——是當年的眼淚滴進了糖罐。

模具里的糖漸漸凝固，邊緣泛起層淡淡的琥珀色。鄭曉梅用小鏟把糖塊起出來，“平安鎮(zhèn)”字樣的糖塊在陽光下泛著光，每個格子里的地標都清晰可見，最中間的槐花格子里，銅珠在光線下閃著細碎的光，像父親藏在歲月里的眼睛。

“該給爹送塊熱乎的。”鄭曉梅用油紙包了塊“銅匠鋪”圖案的糖，紙角貼著片新摘的槐花。孩子們跟在后面，手里舉著自己做的糖塊，丫蛋的“風(fēng)車糖”歪歪扭扭，卻在風(fēng)車上撒了把銅屑，說“這樣有曉梅姐的味道”。

養(yǎng)老院的病房里，鄭明遠正望著窗外的銅匠鋪出神。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他的藍布衫上，衣兜處微微鼓起，鄭曉梅伸手一摸，摸出顆橘子糖——是早上她塞進去的，糖紙已經(jīng)被老人的體溫焐軟了。

“爹，嘗嘗新熬的糖。”鄭曉梅把槐花糖遞到父親嘴邊，糖塊的甜香混著他藍布衫上的樟木味，像個被時光包裹的擁抱。老人的嘴唇動了動，突然含住糖塊，渾濁的眼睛里閃過絲光亮，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像在說“甜”。

護工說，父親今早醒后，突然在枕頭下摸出個鐵皮盒，里面裝著二十五年前鄭曉梅掉的乳牙，是他當時悄悄撿起來的，用糖紙裹了層又層。“老鄭頭總說，梅梅的牙掉在平安鎮(zhèn)，根就還在這兒。”護工把鐵皮盒遞給鄭曉梅，“他昨天還念叨，說要把牙嵌進糖里，讓梅梅帶著走。”

鄭曉梅的眼淚滴在鐵皮盒上，糖紙被浸濕的地方，漸漸顯露出父親的筆跡：“梅梅的牙，平安鎮(zhèn)的根。”她突然想起1998年換牙時，父親把她的乳牙埋在老槐樹下，說“這樣梅梅走到哪，平安鎮(zhèn)都能找到她”，當時以為是哄小孩的話，現(xiàn)在才明白，那些被歲月珍藏的碎片，都是家的坐標。

王大錘的手機響了，是縣電視臺打來的，說想拍期“平安鎮(zhèn)的甜蜜記憶”專題片，邀請鄭曉梅演示古法熬糖。“他們說，這是最有鄉(xiāng)愁的手藝。”他舉著手機給鄭曉梅看，屏幕上的腳本里，有個鏡頭是“鄭曉梅與父親分享槐花糖”，像場被時光安排的重逢。

暮色漫進病房時，鄭曉梅把“平安鎮(zhèn)”糖塊拼在父親的膝頭。銅珠在槐花糖里閃著光，與老人手背上的老年斑漸漸呼應(yīng)，像兩串被歲月串聯(lián)的珠子。她想起父親筆記本里的話：“日子就像熬糖，要慢慢熬，才會甜得長久。”現(xiàn)在她終于明白，那些被熬進糖里的等待、思念、牽掛，其實都是時光的糖渣，積攢得越久，甜得越深沉。

王大錘的筆記本攤在床頭柜上，最后一頁畫著幅新畫：銅匠鋪的爐火前，鄭曉梅正往模具里倒糖液，父親的手搭在她手背上，孩子們舉著糖塊圍在周圍，糖罐里的橘子糖與槐花糖在光線下融在一起，像條流淌的甜河，河面上漂著銅屑、槐花、糖紙，每個碎片都刻著“家”字。

離開時，鄭曉梅把那顆嵌著銅珠的槐花糖放進父親的衣兜。風(fēng)從窗欞鉆進來，吹動了床邊的銅風(fēng)鈴，“叮咚”聲里混著老人含著糖塊的“嗬嗬”聲，像支被甜蜜浸泡的歌謠。她知道，從今天起，這糖罐會繼續(xù)熬下去，熬著孩子們的笑聲，熬著她和父親的相守，熬著平安鎮(zhèn)所有被甜味記住的時光，直到某天，這些糖塊會像年輪一樣，在歲月里刻下圈又圈的團圓。

小松鼠這時叼來顆松果，放在糖罐旁邊。松果的鱗片上，沾著點新熬的糖霜，像撒了把碎金。鄭曉梅笑著摸了摸它的尾巴，在父親的熬糖筆記上，輕輕寫下：“爹，今年的糖，比去年的更甜。”

遠處的鐘樓傳來晚禱的鐘聲，九聲鐘鳴里，混著銅匠鋪的爐火聲、孩子們的歡笑聲、糖罐里的咕嘟聲。鄭曉梅望著暮色中的平安鎮(zhèn)，突然看見每個角落都飄著糖的甜香——在老槐樹的樹洞里，在郵局的郵筒縫里，在養(yǎng)老院的窗臺上，在父親的藍布衫口袋里，像無數(shù)個被甜蜜包裹的時光膠囊，裝著所有關(guān)于等待與歸來的溫柔，在歲月里慢慢發(fā)酵，甜得愈發(fā)醇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