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里。”赤尊勒住馬,指尖劃過隨身攜帶的《鎮魔圖》,圖上魔女右手掌的位置,恰好標注著“NML縣雅江北岸”,“魔女的掌心風帶著怨煞,每一粒沙都藏著她的戾氣,所以才會如此兇暴。”
隨行的尼泊爾工匠總管難陀瞇著眼打量地形,風灌進他的羊皮襖,像吹鼓的皮囊。“公主,這里連塊像樣的石頭都找不到,怎么建寺?”他指著腳下的流沙,剛踩出的腳印瞬間就被風撫平,“說不定頭天打好的地基,第二天就被埋成沙丘。”
話音未落,一陣狂風突然掀起,沙礫像冰雹般砸在馬隊的銅鈴上,發出刺耳的脆響。有個年輕工匠的氈帽被風卷走,他追了兩步就被沙礫迷了眼,捂著流血的額頭倒在地上,沙丘竟開始緩緩流動,要將他往深處吞沒。
“別動!”赤尊翻身下馬,從行囊里取出一串綠松石風鈴,猛地擲向那片流沙。風鈴在空中散開,三十六個鈴舌同時震顫,發出清越的聲響,原本流動的沙丘竟奇跡般定住了,沙礫像被凍住般懸在半空。
她走上前扶起工匠,指尖沾著的松石粉末蹭在他流血的額頭上,傷口立刻止住了血。“這風里有牙,會咬人。”赤尊望著風中懸浮的沙礫,它們在陽光下閃爍著細碎的銀光,“但佛法的聲音能讓它們馴服。”
當晚,馬隊在相對低洼的河谷扎營。赤尊讓工匠們在帳篷四周挖了環形深溝,溝里埋入從尼泊爾帶來的檀香木,點燃后,裊裊青煙在風中形成一道青色的屏障,沙礫撞在煙幕上,發出“簌簌”的輕響,再不能靠近半步。
次仁帶著牧民們送來青稞酒,看著青煙外瘋狂盤旋的風沙,眼里滿是敬畏。“公主,三年前有支商隊想穿過北岸,整隊人都被風沙埋了,連骨頭都沒找著。”他往火堆里添了塊干牛糞,火星在風中炸開,“您真的要在這里建寺?”
赤尊從行囊里取出個黃銅經筒,筒身刻滿綠度母心咒。她轉動經筒,鈴聲混著咒語聲在風中擴散,遠處的風沙似乎遲疑了一下。“這寺要叫‘章樟寺’,藏語里是‘擋風的墻’。”她將經筒遞給次仁,“你聽,風會聽話的。”
次仁半信半疑地接過經筒,剛轉了半圈,就見帳篷外的風沙突然改變了方向,原本直撲火堆的沙礫竟繞著帳篷打了個旋,順著河谷往東飄去。他驚得差點扔掉經筒,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是綠度母顯靈了!”
風鈴經筒的密語
建寺的第一個黎明,工匠們在赤尊劃定的地基處升起經幡,卻發現昨夜埋下的木樁全被風沙拔起,像被啃過的骨頭般散落在沙丘上。難陀蹲下身檢查木樁,發現截面有細密的齒痕,不是人為砍伐,倒像是被無數細小的嘴啃過。
“我說過,這風會咬人。”赤尊卻異常平靜,她讓人從馬背上卸下木箱,里面裝著數十個尼泊爾樣式的風鈴經筒——銅制的筒身刻著綠度母心咒,筒頂系著三枚鈴舌,分別鑄造成蓮花、寶瓶、法輪的形狀。
“把這些掛在地基四周。”赤尊親自拿起一個經筒,掛在剛豎起的木架上,“風動一次,就是在念一遍咒語;鈴響一聲,就是綠度母在應答。”
工匠們依言而行,不到半日,工地四周就掛滿了風鈴經筒。風一吹,數百個經筒同時轉動,鈴舌碰撞的聲音匯成洪流,竟壓過了風沙的呼嘯。奇妙的是,隨著鈴聲響起,原本狂暴的風漸漸變得柔和,沙礫不再像冰雹般砸落,而是順著經筒轉動的方向,在地基周圍形成一道黃色的漩渦,像是在朝拜。
次仁帶著牧民們來幫忙搬運石塊,這些石頭是從南岸運來的,每塊都有半人高,原本需要十個人才能抬動,此刻在風中卻輕得像泡沫,四個人就能推著走。“石頭好像變輕了。”次仁摸著石塊表面,上面沾著的沙礫正順著紋路滑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石質,“是經筒的緣故?”
赤尊正在地基中央繪制綠度母壇城,她用青稞粉在沙地上畫出復雜的圖案,粉線在風中竟不消散。“不是變輕,是風在幫忙。”她指著風中旋轉的經筒,每個筒口都有淡淡的綠光溢出,“綠度母的咒語讓風有了慈悲心,它知道我們在做善事。”
可到了第七天,當工匠們開始砌筑寺墻時,風突然變得狂暴起來。這次的風帶著哨音,像無數支笛子在同時吹奏,經筒的鈴聲被完全淹沒,掛在木架上的風鈴被吹得劇烈搖晃,有幾個甚至斷裂墜落,鈴舌摔在沙地上,立刻被風沙吞沒。
“是魔女在反抗!”難陀大喊,他眼看著剛砌好的三層石墻被風掀起,石塊像樹葉般在空中翻滾,有塊磨盤大的石頭朝著赤尊飛去,他想撲過去擋,卻被狂風按在地上動彈不得。
赤尊卻站在壇城中央一動不動,手中的綠度母唐卡被風吹得貼在身上,唐卡上的綠度母雙眼突然亮起綠光,與經筒的光芒連成一片。她從懷中取出尼泊爾帶來的“風動經輪”,這經輪比普通經筒大十倍,輪輻上鑲著綠松石,轉動時會發出“嗡嘛呢叭咪吽”的六字真言聲。
“綠度母說,風是大地的呼吸,本無善惡。”赤尊迎著狂風轉動經輪,輪輻帶起的氣流在她身前形成一道漩渦,那塊飛來的巨石撞進漩渦,竟被氣流托著緩緩落地,“是魔女的怨氣讓它發狂,我們要做的不是堵住它的嘴,是教它念咒。”
隨著經輪轉動,散落的風鈴經筒突然自行立起,斷裂的繩線被風吹著重新打結,鈴舌在空中跳起奇異的舞蹈,鈴聲與經輪的咒語聲交織成網,將整個工地罩在其中。風沙撞在網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低聲念誦,最外層的沙礫甚至開始堆積,在寺墻外側形成一道天然的沙障。
次仁的孫兒偷偷解開拴在帳篷上的牦牛,想讓它去河邊喝水。牦牛剛走出沙障,就被外面的狂風卷得連連后退,驚恐地躲回經筒的光芒里。孩子拍著手笑:“牦牛也怕風婆婆,卻不怕經筒的聲音。”
赤尊看著這一幕,突然對難陀說:“把經筒掛得再密些,讓風無論從哪個方向來,都能聽到咒語。”她指著遠處的沙丘,那些像手掌的沙丘在風中漸漸平緩,“你看,魔女的手掌正在合攏,她的力氣快用完了。”
鎮風獸的眼睛
藏歷六月初六,章樟寺的主體工程即將完工。工匠們在寺頂鋪設金箔時,發現風突然變得異常溫順,連沙礫都帶著暖意,吹在人臉上像母親的手掌。赤尊知道,這是魔女的怨氣暫時蟄伏,必須用更堅固的鎮物鎖住。
“該請鎮風獸了。”她讓人從尼泊爾運來的銅獸被抬到工地中央,這尊鎮風獸長著鹿身、鷹首、魚尾,是尼泊爾工匠根據綠度母授記鑄造的,最奇特的是它的眼睛,用兩顆鴿蛋大的藍寶石鑲嵌,獸口銜著一顆空心寶珠,里面裝著經咒卷。
“它要面朝西,對著魔女的指尖方向。”赤尊指揮工匠將鎮風獸安放在寺頂的正脊中央,“鷹首能看破風的軌跡,鹿身能吸收戾氣,魚尾擺動時,就能讓風沙轉向。”
當銅獸的底座與寺頂的金箔接觸時,雅江北岸突然刮起一陣旋風,旋風中裹挾著黑色的沙礫,直撲鎮風獸的眼睛。次仁驚呼著想去遮擋,卻見藍寶石突然亮起藍光,將黑色沙礫全部吸入獸口,寶珠發出“嗡”的輕響,沙礫在珠內化為青煙。
“那是魔女最后的怨煞。”赤尊解釋道,“寶珠里的經咒能將它們化為清氣,滋養北岸的土地。”
寺成之日,赤尊在大殿主供綠度母像,像前的供桌是用整塊雅江玉石雕琢的,石面上天然形成一道水紋,風一吹就泛起漣漪,像是綠度母在拂袖。她讓人將剩余的風鈴經筒掛在轉經廊,三百六十個經筒連成一圈,風穿過廊下時,整座寺都在吟唱咒語。
最神奇的是寺頂的鎮風獸。每當風沙欲起時,它口中的寶珠就會發光,藍光順著獸口的弧度灑向北岸,風沙一接觸藍光就會靜止,連最烈的風都會繞著寺廟打轉。有牧民說,夜里能看到鎮風獸的眼睛在動,像兩顆星星守著北岸的戈壁。
次仁的帳篷已經重新搭起,這次他特意將帳篷扎在章樟寺的經幡范圍內。孫兒在帳篷外放風箏,風箏線系在一個小風鈴經筒上,風一吹,經筒轉動,風箏就在藍天下打著旋兒,再也不會被風卷走。
“阿婆,風真的不咬人了。”孩子舉著風箏跑向卓瑪,沙礫在他腳邊跳躍,卻沒傷到他分毫。
卓瑪摸著孫兒的頭,望向章樟寺的金頂。鎮風獸的藍光在陽光下若隱若現,轉經廊的鈴聲像流水般淌過戈壁,原本寸草不生的沙丘上,竟冒出了點點綠芽——是被風沙埋了三年的芨芨草,終于在咒語聲中探出頭來。
赤尊站在寺門遠眺,雅魯藏布江的江水在陽光下泛著金光,南岸的青稞田已經抽穗,北岸的風沙被經筒的鈴聲馴服,化作滋養土地的細沙。她從袖中取出最后一塊綠松石,輕輕放在鎮風獸的基座上,松石與銅獸相觸的瞬間,獸口的寶珠突然射出一道藍光,直抵天際,將云層染成了青綠色。
“魔女的右手掌,終于安靜了。”赤尊輕聲說,風穿過她的發梢,帶著鈴音與草香,再也沒有了當初的兇戾。
離開章樟寺的那天,赤尊的馬隊剛轉過沙丘,就聽到身后傳來一陣清脆的鈴聲。回頭望去,三百六十個風鈴經筒在風中同時轉動,鎮風獸口中的寶珠藍光閃爍,雅江北岸的風沙在光中凝結成一道黃色的經幡,像是大地在向綠度母行禮。
次仁帶著牧民們跪在寺前,看著馬隊消失在沙丘盡頭。孫兒突然指著天空喊:“看!風在跳舞!”眾人抬頭,只見風中的沙礫組成了綠度母的輪廓,隨著鈴聲緩緩轉動,最終化作細雨般的金沙,落在新生的芨芨草上。
許多年后,雅江北岸的戈壁變成了草原,牧民們在章樟寺周圍定居,將風鈴經筒掛在自家屋頂。每當風過時,整個北岸都回蕩著咒語的鈴聲,老人們會對孩子說:“那是綠度母在哄魔女睡覺,你聽,連風都在替她念咒呢。”
而寺頂的鎮風獸,依舊守著雅江北岸的晨昏。有旅人說,在月圓之夜,能看到銅獸的影子在沙丘上舒展,像只巨大的手,輕輕護住這片曾經被風沙啃噬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