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修復展開展前三天,蘇硯對著那卷《金剛經》犯了難。
經卷的蟲蛀比預想中嚴重,第三十七頁缺了半行字,紙頁邊緣像被老鼠啃過,卷尾的藏經印也模糊得只剩個紅圈。她蹲在修復臺前,左手捏著最細的竹纖維紙,右手的排筆懸在半空,遲遲不敢落下——這是祖父和陸徹祖父唯一合作過的經卷,修復時稍差一分,都是對兩位老人的褻瀆。
“這里的補紙得用楮樹皮做的,纖維細,才能跟原紙貼合?!绷帜酥枳哌M來,旗袍的開衩掃過地面的碎紙屑,“你祖父當年修復壁畫,就愛用這種紙,說‘能讓顏料在上面呼吸’。”
蘇硯抬頭,看見她發間的玉簪在燈光下泛著暖光。這三天林墨總來工作室,有時帶些絕版的修復圖譜,有時只是坐在旁邊看她忙活,話不多,卻總能在她卡殼時遞過關鍵的提醒。
“陸徹說,你是他祖父最得意的學生?!碧K硯放下排筆,指尖沾著的漿糊在紙上留下個淺印,“可他祖父為什么從沒跟你提過這卷經卷?”
林墨笑了,眼角的細紋彎成好看的弧:“因為這卷經卷是他們倆的‘刺’?!彼_經卷的夾頁,里面夾著張泛黃的便簽,是陸徹祖父的字跡:“墨兄,此字補得太急,失了原韻——徹父?!迸赃吺翘K硯祖父的批注:“你懂什么?這叫‘意在筆先’——硯父?!?
“當年他們為補這行字吵了三天三夜?!绷帜闹讣鈩澾^便簽上的墨跡,“你祖父覺得該忠實原貌,一筆一劃都不能錯;陸老先生覺得修復得有靈氣,得讓看的人想起寫經人當時的心境。吵到最后,你祖父把排筆摔在他臉上,說‘你這是糟踐東西’,陸老先生摔門而去,從此再沒來往?!?
蘇硯看著那兩行針鋒相對的字跡,突然想起父親和陸徹初見時的樣子——父親舉著斧頭要趕人,陸徹梗著脖子說“該拆的就得拆”,像極了當年的兩位老人。
“其實他們心里都念著對方?!绷帜畔卤愫灒瑥陌锬贸鰝€錫盒,“你看這個。”
盒子里是半塊硯臺,硯池里的墨跡早就干了,邊緣卻刻著個極小的“徹”字?!斑@是陸老先生當年被你祖父罵完,回屋就刻的。他總說,‘墨兄的脾氣像塊硬硯,得慢慢磨,磨好了,能研出最亮的墨’。”
蘇硯的眼眶熱了。她從抽屜里翻出個布包,打開,里面是支磨禿了的狼毫筆,筆桿上刻著個“硯”字——是父親從祖父遺物里找出來的,一直不知道是誰送的。
“這是……”林墨的聲音頓住了。
“我祖父的筆。”蘇硯輕輕撫摸筆桿上的刻痕,“我爸說,祖父晚年總對著這支筆發呆,說‘當年要是讓他半步就好了’?!?
窗外的月光爬進工作室,照在硯臺和毛筆上,像給這對失散多年的老物件鍍了層銀。蘇硯突然明白林墨為什么總來——她不是來幫忙修復經卷的,是來修復那些被時光凍住的遺憾。
開展前一天,陸徹扶著祖父來了。老頭拄著拐杖,腰桿卻挺得筆直,看見蘇硯手里的經卷,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像被點燃的老燈。
“這行字……是你補的?”他指著那半行缺字,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
“是,按祖父留下的筆記補的。”蘇硯有點緊張,手心沁出細汗。
老頭沒說話,伸手摸了摸補紙的邊緣,指尖的老繭蹭過紙面,像在確認什么。過了半晌,他突然笑了:“像你祖父的手藝,卻比他活泛——有你陸爺爺當年說的‘靈氣’。”
蘇硯的父親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手里捏著那支狼毫筆??匆婈憦刈娓?,他的手緊了緊,卻沒像往常那樣轉身就走。
“老陸?!彼_口,聲音有點澀,“這支筆,是你送我爹的吧?”
陸徹祖父抬頭,看見那支筆,突然老淚縱橫:“他……他還留著?”
“留著?!碧K父把筆遞過去,“他總說,當年不該跟你吵,說‘那老東西的字其實比我好’?!?
兩個老頭站在經卷前,一個拄著拐杖,一個捏著毛筆,像兩株飽經風霜的老松,終于在同一個月光下重逢。陸徹悄悄碰了碰蘇硯的手,她的指尖微涼,卻回握得很緊。
開展當天,《金剛經》被擺在展廳最中央。經卷前圍了很多人,有人說補得“嚴絲合縫,像從沒壞過”,有人說“補得有魂,能看出當年修經人的脾氣”。
蘇硯站在人群外,看著陸徹祖父和父親湊在一起說話,老頭拿著那半塊硯臺,父親舉著那支毛筆,像兩個孩子在炫耀最寶貝的玩具。
“你看。”林墨走到她身邊,發間的玉簪在陽光下閃了閃,“我說過,該讓孩子們自己解結的?!?
蘇硯轉頭,看見林墨望著陸徹的方向,眼里的笑意像朵悄悄綻開的蘭草?!澳阍缇椭牢覀儠谝黄?,對不對?”
林墨笑而不答,只遞給她個小盒子。打開,里面是枚銅鑰匙,鑰匙柄上的“硯”字磨得發亮——正是她頸間那把老銀鎖的鑰匙。
“這是你祖母留給你的?!绷帜p聲說,“她說‘等找到能一起修經卷的人,就把鎖打開,里面有我和你爺爺的故事’?!?
蘇硯打開銀鎖,里面果然藏著張極小的字條,是祖母的字跡:“墨在硯上走,硯為墨停留,拆拆補補,都是日子?!?
陸徹走過來,從背后輕輕抱住她?!拔覡敔攧偛鸥惆终f,想把福安里的模型擺在經卷旁邊。”他的下巴抵在她發頂,聲音暖得像陽光,“他說,‘拆了的樓,修好了的經,都是念想,該擺在一起’。”
蘇硯把臉頰貼在他手背上,感受著他指尖的繭子蹭過皮膚的糙感。遠處,林墨正對著兩個老頭笑,玉簪在發間輕輕晃動,像在為這遲到了幾十年的和解伴奏。
展廳的燈光落在經卷上,補好的字跡在光線下泛著溫潤的光,像裂縫里長出的新綠。蘇硯突然覺得,所謂修復,從來不是把舊痕抹去,而是讓后來的人知道,那些爭吵、遺憾、不肯退讓的固執里,藏著多少沒說出口的在乎。
就像她和陸徹,一個拆樓,一個補瓷,看似站在時光的兩頭,卻在彼此的裂痕里,找到了最穩的支點。
“陸徹。”她抬頭,左邊嘴角的小虎牙在燈光下閃了閃,“我們回家吧,我想把銀鎖里的故事,慢慢講給你聽。”
陸徹握緊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指尖傳過來,像要把所有的時光都焐熱?!昂??!彼f,“順便告訴你,我在新房的書房留了面墻,專門給你掛那卷經卷——旁邊,就擺我做的福安里模型。”
窗外的陽光正好,照在他們交握的手上,像給這對拆拆補補的人,蓋了個永不褪色的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