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硯第一次見到林墨,是在城角那家叫“墨痕”的舊書店。
那天她替張叔取修好的黃銅相框,路過書店時,看見陸徹正站在門口,手里捏著本線裝書,眉頭擰得像打了個結。她走過去拍他的肩,才發現他對面站著個穿旗袍的女人,烏發松松挽在腦后,發間別著支玉簪,側臉的線條像水墨畫里的蘭草,清瘦卻有風骨。
“這位是?”蘇硯的目光落在女人手里的畫冊上,封皮是磨損的牛皮紙,隱約能看見“敦煌”二字。
“蘇硯,這位是林墨,古籍修復師。”陸徹的介紹有點倉促,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書脊,“林墨是……我祖父的學生。”
林墨抬眼,笑了笑,眼角的細紋像被墨筆輕輕掃過:“常聽陸老先生提起你,說你修復的宋瓷,能讓時光都認錯年紀。”她的聲音很軟,像浸過溫水的宣紙,“這是我剛收的敦煌殘卷,想請陸徹幫忙看看——卷尾提到的老教堂,正好是他負責爆破的那座。”
蘇硯的目光落在那卷殘卷上。泛黃的紙頁上,用朱砂畫著教堂的尖頂,旁邊批注著行小字:“民國十七年,遇匠人蘇氏,共修窗欞。”
“蘇氏?”她心頭一跳,“是我祖父。”
林墨眼睛亮了:“原來如此。你祖父當年在敦煌臨摹壁畫,和我老師是舊識。他總說,你祖父修復壁畫時,會把自己的血混進顏料里,說‘這樣才能讓畫活過來’。”
陸徹突然輕咳一聲:“我們還有事,先……”
“急什么?”林墨翻開畫冊,指著其中一頁,“你看這處窗欞紋樣,和你從德昌里拆下來的葡萄紋是不是很像?”
蘇硯湊過去看,呼吸突然頓住。畫冊上的紋樣確實和葡萄紋如出一轍,只是藤蔓里多了只銜著鑰匙的鴿子,鑰匙的形狀,竟和她頸間的老銀鎖一模一樣。
“這鴿子……”
“是你祖母的記號。”林墨的指尖劃過鴿翅,“你祖父說,當年他在教堂修窗,你祖母總來送點心,每次都在窗臺上畫只鴿子,說‘等修好了,就用它來開我們的新家’。”
蘇硯下意識地摸向頸間的銀鎖。這鎖她戴了二十多年,一直以為是父親打的,卻從沒見過鑰匙。
陸徹的喉結動了動:“林墨,我們該走了,張叔還在等相框。”
“慌什么?”林墨瞥了他一眼,笑意里帶點促狹,“我還沒說正事呢。下個月有場古籍修復展,我想請蘇硯一起參展——就用你祖父和陸老先生合作修復的那卷《金剛經》,怎么樣?”
蘇硯愣住了。她知道那卷經卷,父親說過,是祖父和陸徹的祖父年輕時一起修的,后來因為保護它,兩位老人反目,從此再沒來往。
“我爸不會同意的。”她低聲說。
“他會的。”林墨從包里拿出個信封,“這是陸老先生托我交給你的,說‘該讓孩子們自己解結了’。”
信封里是張老照片。黑白的影像里,年輕的祖父和陸徹的祖父蹲在經卷前,手里拿著修復筆,笑得露出白牙。照片背面寫著行字:“墨與硯,本是一家。”
蘇硯的眼眶突然熱了。她想起父親總在深夜摩挲這卷經卷的木盒,想起陸徹祖父藏在磚雕后的嘆息,原來那些被歲月掩埋的裂痕,早有人悄悄埋下了愈合的引線。
離開書店時,陸徹走得很快,耳尖紅得像被夕陽染過。蘇硯故意放慢腳步,看著他的背影笑:“林小姐好像對你有意思。”
陸徹猛地回頭,深灰色的眼睛里像落了星子:“別胡說。她是祖父認的干女兒,比我大五歲,從小把我當弟弟管。”
“哦——”蘇硯拖長了調子,晃了晃手里的照片,“那她知道你藏了福安里的模型嗎?”
陸徹的腳步頓住了。他轉身,突然伸手把她圈進懷里,下巴抵在她發頂:“我只讓你知道。”他的聲音很輕,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張,“就像你頸間的銀鎖,只該讓懂它的人碰。”
蘇硯把臉埋在他胸口,聽著他的心跳,像在數那些沒說出口的話。遠處的舊書店里,林墨正站在窗前,看著他們的背影,手里把玩著那支玉簪——簪頭的蘭花,和陸徹祖父書房里養的那盆,是同一個品種。
“真是兩個傻孩子。”她笑著搖搖頭,轉身翻開那卷敦煌殘卷,在夾層里抽出枚小巧的銅鑰匙,鑰匙柄上刻著個“硯”字,“等你們解開經卷的結,就該輪到這把鑰匙了。”
晚風穿過巷口,吹起蘇硯藍布衫的衣角,也吹起陸徹口袋里露出的半張圖紙——是他畫的新房草圖,書房的位置留了兩面墻,一面給她放修復臺,一面給她掛那些拼好的舊物件。
蘇硯抬頭時,正好看見圖紙的邊角。她笑著搶過來,指尖劃過那面空白的墻:“這里得放個大書架,擺滿你祖父和我祖父的書。”
“好。”陸徹握住她的手,和她一起在圖紙上畫書架,“再放張桌子,我們一起修那卷經卷。”
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兩道終于交匯的裂痕,在時光的地面上,拼出了完整的形狀。舊書店的燈光亮了起來,林墨的歌聲順著晚風飄過來,是首很老的調子:“墨磨好了,硯臺溫著,該落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