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初升。

加瑪皇城寢宮的瓦片染上了一層淡金色。

空氣中浮動著秋日特有的清冽，混合著遠處花園飄來的陣陣暗香。

宮人們步履輕捷地穿梭于回廊庭院，手中捧著一個個錦盒，眉宇間俱是鄭重。

明日便是大皇子的成人禮，帝國上下矚目的盛典，容不得半分疏漏。

皇家中央廣場，經數日修葺，早已煥然一新。

漢白玉鋪就的禮臺高闊莊嚴，兩側矗立著象征加瑪皇權的金獅旗與血色戰旗，在微風中獵獵作響。

身著玄甲的禁衛軍如同雕塑般釘在預定位置，森然之氣無聲彌漫。

加刑天一身素麻常服，負手立于禮臺中央，身后跟著一眾人馬。

他目光緩緩掃過每一處細節，從觀禮臺貴族座次的銘牌間距，到儀仗隊金戈所指的角度，甚至禮臺邊緣新鋪石磚的接縫是否平整。

“回稟太上皇，”

宮廷總管躬身近前，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十二分的謹慎。

“云嵐宗宗主的座席已按您吩咐，設于皇室宗親下首次位。”

“丹王古河與法犸會長席位相鄰，距禮臺七丈三，視野最佳。”

“慕蘭國使節及三大家族等席位圖在此，請您過目。”他雙手奉上一卷燙金帛冊。

加刑天接過掃了一眼，微微頷首。

隨后，視線又落在禮臺正前方那條鋪著紅絨毯的通道上。

“這紅毯的盡頭，便是洛兒駐足的方位，”他聲音沉穩，繼續說道，“應該再后撤半步才對。明日洛兒停步受禮之時，需得讓廣場最末之人亦能看清其身姿。”

“是！奴才即刻調整！”總管額頭沁出細汗，躬身應命。

…………

寢宮內，氣氛卻與廣場的肅穆截然不同。

“皇兄你看！這枚‘霜星淚’冰晶佩，寒氣內蘊卻不刺骨，襯你這身玄色暗云紋禮服最是相宜！別在襟前，定能……”

夭月踮著腳，小手捏著一枚鴿卵大小的棱形晶石，努力想往加洛胸前比劃。

她今日穿了身橙紅襦裙，發髻簪了朵新鮮的木樨，活潑得像只初春的黃鶯。

加洛端坐于前，任由兩名資深宮廷的貌美女仆為他整理禮服繁復的襟扣與廣袖。

玄色錦緞厚重垂墜，以暗金絲線繡著盤踞的狻猊暗紋，行動間隱有流光，威嚴內斂。

他垂眸瞥了眼夭月手中那璀璨的晶石，眉峰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過于累贅。”

聲音平淡，卻如一盆冷水澆下。

“哪里累贅了！”夭月小嘴一撅，不死心地又湊近些，“成人禮啊皇兄，一輩子就一次，要的就是光華奪目！”

“你看你這身，好是好，就是太……太沉了，要加點亮色才行……”

話音未落，加洛已抬手，指尖精準地捏住她手腕，力道輕柔卻不容抗拒地將那冰晶佩推遠。

“成人禮儀，又不是靠珠翠來奪人耳目的地方。”

他目光掃過鏡中已穿戴整齊的身影。

玄衣墨發，身姿如槍，眉宇間那份無需外物襯托的凜冽與尊貴，便是最好的裝飾。

“如此即可。”

夭月悻悻收回晶佩，小聲咕噥：“不懂風雅…曾爺爺都說好看…”

眼珠一轉，又瞄向旁邊托盤里一枚造型古樸的赤金螭龍帶扣，“那這個……”

“月兒，”加洛終于側首，深邃的黑眸看向她，帶著一絲無奈，“去后山林看看紫晶幼獅可曾闖禍。”

…………

被皇兄“打發”出來的夭月，憤憤然來到了后山林地。

不一會兒，便看見一身紫絨的小獅子正趴在溪邊一塊光滑的大石上，百無聊賴地用爪子撥弄水花。

濺起的晶瑩水珠沾濕了鼻尖，引得它打了個小噴嚏。

“小獅子！”夭月提著裙擺跑近，聲音清脆。

紫晶幼獅聞聲抬頭，一雙獸瞳亮了亮，尾巴下意識地輕擺了一下。

它對夭月的氣息已頗為熟悉親近。

“懶獅子，太陽曬屁股啦！”夭月蹲在它面前，揉了揉它頭頂剛冒尖的軟角，觸感溫熱。

“明日皇兄成人禮，舉國同慶！你這皇家御獸預備役，也得拿出點精神頭來！”她一本正經地板著小臉“訓話”。

幼獅似懂非懂，喉嚨里發出舒服的“咕嚕”聲，用腦袋蹭了蹭夭月的手心。

不知不覺，夭月就在林子里和紫晶幼獅嬉戲了小半天。

這時，一道頎長的玄色身影出現在山林入口處。

加洛處理完瑣事，信步走來。

方才還愜意享受撫摸的紫晶幼獅，渾身絨毛瞬間炸起。

它“嗷嗚”一聲，頭也不回地竄進旁邊一叢茂密的灌木后，只留下一條瑟瑟發抖的紫色尾巴尖露在外面。

“……”加洛腳步頓住。

夭月先是一愣，隨即看著皇兄那張萬年冰山臉上掠過的一絲無言。

一個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笑得前仰后合。

加洛面無表情地掃了一眼那叢灌木，又看了看笑得毫無形象的妹妹，最終什么也沒說，轉身離開。

…………

精致的午膳擺在臨湖的水榭中。

銀絲粥，水晶蝦餃，幾樣時令小菜，清淡雅致。

加刑天坐主位，加洛與夭夜分坐左右，夭月挨著加洛，正小口小口吹著滾燙的粥。

夭夜換下了戎裝，一身利落的月白箭袖常服，長發松松挽起，卸下殺伐之氣，眉宇間仍帶著疆場淬煉出的英氣。

她正用銀箸夾起一枚玲瓏剔透的蝦餃，然后將其放入夭月面前的小碟，動作自然，帶著長姐的關切。

隨后，目光在加洛那身尚未換下的玄色禮服上掠過，唇角勾起促狹的笑：

“明日過后，可就是名副其實的帝國柱石了。怎么樣？有沒有點…‘吾家有子初長成’的緊張？”

她故意拖長了調子，學著加刑天平日感慨的語氣。

加洛執起玉勺，舀起碟中菜肴，動作從容。

“皇姐說笑了。”語氣平淡無波。

“嘁，沒勁。”

夭夜輕哼一聲，自己夾了個蝦餃咬了一口，滿足地瞇起眼。

“還是家里的廚子手藝好。邊境那幫伙頭軍，燉個肉都跟打鐵似的。”

她隨口說起前幾日擊退落雁帝國小股游騎時，對方將領坐騎受驚，一頭栽進泥塘的狼狽事。

引得夭月咯咯直笑，連加刑天嚴肅的臉上也露出些許笑意。

午膳的氛圍輕松而溫馨，暫時驅散了成人禮前的肅穆。

陽光透過雕花木窗，在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斑駁光影，也映著桌邊一家人難得的閑適笑顏。

午后，加洛獨處于書房。

巨大的紫檀木案上，攤開著明日大典的最終流程與賓客詳單，厚厚一疊。

他靠坐在寬大的椅中，指尖無意識地輕敲光滑的扶手，目光沉靜地掠過一個個熟悉或陌生的名字，腦中飛速關聯著其背后的勢力、立場以及可能帶來的影響。

帝國儲君的成人禮，從來都不只是一場儀式。

手腕處傳來細微的蠕動感。

纏繞其上的七彩小蛇似乎被案上卷軸展開的輕微“沙沙”聲吸引。

小巧玲瓏的腦袋從袖口探出，純凈的紫瞳好奇地盯著一行行墨字。

它昂起頭，細長的信子吞吐著，仿佛想分辨那墨跡的“味道”，身體也不安分地沿著加洛的手腕向上游移，冰涼的鱗片擦過皮膚。

當它試圖用小腦袋去頂蹭那垂落的卷軸邊緣時。

一根帶著薄繭的手指輕輕點在了它光滑的額頭上。

“小彩，安分些。”加洛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名冊上，聲音低沉。

小蛇動作一僵，仰起小腦袋，紫瞳無辜地看向加洛。

見主人不為所動，它似乎有些不滿。

細長的尾巴尖悄悄抬起，帶著點小脾氣，不輕不重地在他手腕內側拍了兩下。

力道微弱，與其說是抗議，不如說是撒嬌般的嘟囔。

拍完，又討好似的用腦袋蹭了蹭那根點過它的手指。

隨后便乖乖縮回袖中，只留下一小截七彩斑斕的尾巴尖還搭在腕骨上，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書房內重歸寂靜，只余下書頁偶爾翻動的輕響。

…………

夕陽熔金，將加瑪圣城連綿的殿宇飛檐勾勒出雄渾的剪影。

加洛獨自立于寢宮最高的露臺之上，憑欄遠眺。

血衣在漸起的晚風中無聲拂動，宛如一面沉寂的戰旗。

下方宮闕重重，華燈初上。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前的平靜，盛大，卻也緊繃。

身后傳來極輕微的腳步聲，沉穩而熟悉。

加刑天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身側，同樣望著暮色中的皇城。

老者手中端著兩盞素白的瓷杯，杯口熱氣裊裊，是上好的雪頂含翠。

他沒有說話，只是將其中一盞遞向加洛。

加洛抬手接過。

溫熱的杯壁熨帖著掌心，清雅的茶香沁入鼻端。

祖孫二人并肩而立，望著被暮色與初燈點亮的龐大城池。

遠處隱約傳來禁衛軍換崗時鎧甲碰撞的鏗鏘聲，更襯得這露臺之上一片沉凝的寂靜。

無需言語，明日那場牽動帝國乃至西北大陸神經的盛大序幕，已在暮色四合中悄然拉開。

加洛垂眸。

只見杯中清亮的茶湯，倒映著天際那最后的一絲流火。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