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拾光畫室的主人,守著這棟老樓三十年了。
整理 A的遺物時,秋陽正斜斜地穿過畫室的玻璃窗,落在那本牛皮封面的速寫本上。它被壓在一件褪色的白襯衫下,襯衫領口還留著淡淡的松節油味——和 L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
最后幾頁的畫跡從歪歪扭扭變得沉穩,卻在某一頁突然中斷。顏料里混著暗褐色的痕跡,我用指尖碰了碰,想起 A最后一次來畫室時,咳得彎下腰,指縫間滲著的血滴在畫紙上,就是這個顏色。醫院的人說,他走的時候很平靜,床頭柜上擺著 L的速寫本,最后一頁攤開著,是他剛畫完的半片海。
速寫本的最后一頁沒畫完。浪只畫了半道弧線,浪尖卻用金粉涂得極亮,像有人把星星碾碎了撒在上面。畫的右下角,他用鉛筆寫了行小字,被血暈開了一半:
「浪來了,我去接他了」
L走后的第一個月,A開始頻繁地咳血。
他還是每天下午來畫室,坐在 L常坐的那張畫架前。我看見他對著 L留下的天臺畫發呆,畫里的銀杏葉被藍顏料染得發透,有次他咳得厲害,攥著畫紙彎下腰,血滴在葉脈上,像突然開出了小紅花。
「李伯,別擦。」我想幫他拭去,被他攔住了。他用指腹輕輕抹過血痕,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這樣……就像他也看過了。」
后來護工告訴我,他總在深夜爬樓梯,從一樓到十七樓,一步一步數臺階。有天護工起夜撞見他,看見他正把什么塞進天臺欄桿的縫隙里——是片橘子糖的糖紙,被風刮得貼在銹跡上,閃閃發亮,像枚小小的星。
第二個月,A的視力開始模糊。
他摸不清顏料管上的標簽,就把松節油倒在畫布上,用手指蘸著水洼畫弧線。歪歪扭扭的,像極了 L第一次教他畫云時的樣子。
那個穿黃 T恤的男生來過一次,是美術學院的新生,手里捧著幅畫:兩個小人坐在礁石上,背后是沒畫完的海。「上周夢見個穿灰毛衣的男生,」他撓著頭笑,眼角的紋路在陽光下晃了晃,「他說讓我把這個交給 A老師,還說……讓他別著急。」
A把畫貼在速寫本最后一頁,旁邊正好是 L畫的半片海。兩個未完成的弧度拼在一起,像道不完整的彩虹。
第三個月的某一天,A穿著那件白襯衫來畫室,口袋鼓鼓囊囊的。我問他去哪,他笑著晃了晃手里的速寫本:「去海邊,赴個約。」
后來趕海的漁民在礁石上發現了這本本子。最后一頁的海浪終于畫完了——兩個模糊的身影站在浪尖上,背后是升起來的太陽,金色的光漫過他們相握的手,漫過所有沒說出口的「再見」,漫過歲月里永遠發燙的余溫。
我把這本速寫本和 L留下的畫擺在一起,放在畫室最顯眼的架子上。常有學畫的孩子問:「李伯,這畫里的浪為什么是暖的?」
我就指著畫里的金粉給他們看:「因為畫它的人,心里都裝著太陽啊。」
十七樓的天臺欄桿上,那片橘子糖紙還卡在銹縫里。有風掠過的時候,它會獵獵作響,像有人在說:
「你看,我們終于一起,數完了三次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