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后，蘇軒提議去附近的廢棄鐵軌散步消食。云夢挽著他的胳膊走在前面，時不時被他夸張的玩笑逗得掩嘴輕笑。我和蘇景落后幾步，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

“你弟弟和云夢很配?！拔掖蚱瞥聊?，看著前面那對打打鬧鬧的小情侶。

“嗯?！疤K景的目光落在弟弟身上，罕見地流露出一絲柔和，“云夢能治住他。“

廢棄的鐵軌出現在視野中，銹跡斑斑的軌道在陽光下泛著暗紅的光澤。蘇軒和云夢已經走到了前面，身影在鐵軌上漸漸變小。

“我們在這等他們吧?！疤K景突然停下腳步，指了指鐵軌旁的一棵老槐樹。樹蔭下有幾塊平整的大石頭，像是專門為路人準備的休息處。

我點點頭，跟著他走過去坐下。槐樹的陰影籠罩著我們，微風拂過樹葉發出沙沙的響聲。遠處，蘇軒正試圖在鐵軌上保持平衡，云夢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扶著他，兩人的笑聲隨風飄來。

“顏顏?！疤K景突然開口，聲音比平時低沉，“關于軍校的事...“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手指無意識地揪住了裙擺。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嗯？“我假裝整理被風吹亂的頭發，避開他的目光。

“你...真的會支持我嗎？“他的問題很直接，目光如炬，仿佛能看穿我所有的偽裝。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我深吸一口氣，決定誠實以對：“蘇景，你知道我爸爸有個朋友嗎？“

他搖搖頭，安靜地等我繼續。

“王叔叔，我爸最好的朋友?！拔叶⒅h處的鐵軌，聲音不自覺地放輕，“他在我五歲那年執行任務時受了重傷，左腿截肢。每次來我家，都會帶來部隊發的罐頭和糖果，然后和我爸喝到半夜，說著我聽不懂的'當年'?！?

一片槐樹葉飄落在我裙擺上，我輕輕捏起葉柄轉動著：“十歲那年，王叔叔醉酒從樓梯上摔下去，再也沒醒來。葬禮上，我爸哭得像個孩子。“

蘇景的呼吸聲在耳邊清晰可聞，他沒有打斷我。

“從那時起，我媽就特別抵觸軍人?！拔铱嘈σ幌拢八傉f，軍裝再榮耀，也抵不過一個活生生的丈夫、父親。“

鐵軌盡頭，蘇軒正背著云夢往回走，兩人的笑聲越來越近。我抓緊時間說出最后一句：“所以你看，我對軍人...感情很復雜。我…想要的，軍人給不了。“

蘇景沉默了很久。風吹亂了他的額發，鏡片后的眼睛深邃如潭。當他終于開口時，聲音異常平靜：“我六歲那年，父親第一次帶我參觀軍事博物館?！?

他摘下眼鏡，用衣角輕輕擦拭鏡片：“那架殲-20的模型，還有講解員說的'保家衛國'四個字，成了我整個童年的夢想?！?

重新戴上眼鏡，他的目光投向遠方：“我知道軍人的風險，也知道家人的擔憂。但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

陽光在他鏡片上折射出細碎的光芒，我看不清他的眼神，卻能從緊繃的下頜線感受到他的堅定。

“我知道的?！拔逸p聲說，突然覺得喉嚨發緊，“你會是個好軍人?！?

這句話說出口的瞬間，心里某個地方像被針扎了一下。我迅速低下頭，假裝被風迷了眼睛。

“顏顏?！八鋈豢拷徊?，近到我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如果...“

“哥！顏顏！“蘇軒的聲音由遠及近，打斷了蘇景的話，“你們猜怎么著？夢夢答應教我跆拳道了！“

云夢紅著臉從蘇軒背上跳下來，輕輕捶了他一下：“別胡說，我只是說可以考慮?！?

蘇景退后一步，瞬間恢復了平日的冷靜。我暗自松了口氣，卻又莫名感到一絲失落。

“時間不早了。“蘇景看了眼手表，“我送顏顏回去。“

回程的公交車上，我們四個人并排坐著。蘇軒興致勃勃地講著學校的趣事，云夢時不時溫柔地糾正他夸張的部分。我望著窗外飛速后退的景色，思緒還停留在鐵軌邊那場未完成的對話。

如果...如果什么呢？

下車時，蘇景堅持要送我到家門口。夕陽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兩個影子之間始終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

“就到這里吧?！拔以谛^門口停下腳步，“今天...謝謝你。“

他點點頭，欲言又止。最終只是說：“到家發消息?！?

“好?！?

轉身的瞬間，我的手腕突然被握住。蘇景的手心溫暖干燥，觸感讓我渾身一顫。

“白顏，“他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無論未來如何，今天的談話很重要。“

我怔在原地，感覺心臟快要跳出胸腔。他的手指輕輕松開，像是不舍得又不得不放開。

“明天...還能見面嗎？“他問，目光灼灼。

“能?！拔衣犚娮约赫f。

回到家，我徑直沖進臥室，撲倒在床上，把臉埋進枕頭里。腦海中不斷回放鐵軌邊的對話，他鏡片后堅定的眼神，還有那句“無論未來如何“。

手機震動起來，是周青青的消息：「怎么樣怎么樣？見到你家學神了嗎？」

我猶豫了一下，回復：「見到了，還見到了他弟弟和弟妹?！?

「弟妹？！什么情況！」周青青的回復幾乎瞬間轟炸過來。

我簡單描述了今天的見面，刻意略去了鐵軌邊那段對話。周青青的八卦雷達卻異常敏銳：「等等，他要考軍校？那你怎么辦？」

這個問題像一把小刀，精準地戳中了我一直回避的痛點。我盯著屏幕看了很久，才慢慢打字：「我能怎么辦？那是他的夢想?！?

「顏顏...」周青青罕見地沒有調侃，而是發了個擁抱的表情，「你還好嗎？」

「我沒事?！刮疑钗豢跉猓钙鋵嵨以缭撓氲降?。他書包里總放著軍事雜志，文檔水印是戰斗機，連微信頭像都是夜空...」

打出這些字的同時，我突然意識到，原來那些蛛絲馬跡一直都在，只是我選擇性地忽略了。

周青青發來一段語音，聲音難得溫柔：“顏顏，明天有空嗎？陪你去逛街？“

“明天...我和蘇景約好了?！拔一貜偷溃睦镉科鹨魂嚴⒕危昂筇彀桑俊?

“行，隨時找我?！爸芮嗲囝D了頓，“記住，無論發生什么，姐們兒都在呢?！?

放下手機，我走到書桌前，拿起那支星空鋼筆。筆身在臺燈下泛著低調的光澤，星辰圖案仿佛真實的夜空般深邃。我輕輕撫過筆身上那行小字：“To the girl who loves flying.“

突然明白了他選擇這句話的深意——我們都向往飛翔，只是方向不同。

第二天清晨，我被手機鈴聲吵醒。屏幕上顯示著一個陌生號碼。

“喂？“我迷迷糊糊地接起來。

“顏顏？我是云夢。“電話那頭的聲音溫柔中帶著一絲急切，“抱歉這么早打擾你。蘇景發燒了，但他堅持要去見你...“

“發燒？“我瞬間清醒，“嚴重嗎？“

“38度5。他昨晚在陽臺坐了一夜，今早才被蘇軒發現。“云夢嘆了口氣，“但他不肯取消和你的約定，現在正硬撐著要出門?！?

我的心猛地揪緊：“把地址發我，我過去?！?

半小時后，我站在蘇景家樓下。這是一棟普通的居民樓，云夢正在門口等我。

“他在三樓。“她領著我上樓，輕聲解釋，“我們每次回縣里，都住在這?！?

推開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滿墻的軍事雜志和飛機模型。客廳書架上整齊排列著各種軍事理論和物理書籍，茶幾上攤開著幾本翻開的習題集。

“顏顏！“蘇軒從里屋跑出來，眼睛紅紅的，“你快勸勸我哥，他非要出門...“

我跟著蘇軒走進臥室，看見蘇景正坐在床邊穿鞋。他臉色蒼白，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打濕，眼鏡歪歪地架在鼻梁上。聽到動靜，他抬起頭，在看到我的瞬間眼睛亮了一下。

“你怎么來了？“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聽說某人不聽話，生病了還要往外跑。“我強作鎮定，走到他面前蹲下，“躺回去。“

他固執地搖頭：“我們說好了...“

“蘇景?！拔掖驍嗨曇舨蛔杂X地發顫，“躺回去，好嗎？“

我們對視了幾秒，最終他妥協地嘆了口氣，慢慢挪回床上。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滾燙的溫度讓我心頭一緊。

“吃藥了嗎？“

“吃了?！疤K軒在一旁搶答，“但效果不大。“

云夢端來一盆涼水和毛巾：“物理降溫會好些?！?

我接過毛巾，浸濕后擰干，輕輕敷在蘇景額頭上。他的睫毛顫了顫，目光始終沒離開我的臉。

“你們...先出去一下好嗎？“我突然說。

蘇軒和云夢對視一眼，默契地退出房間，輕輕帶上門。

房間里頓時安靜下來，只剩下蘇景略顯急促的呼吸聲。我換了一次毛巾，手指不經意拂過他發燙的太陽穴。

“為什么在陽臺坐一夜？“我輕聲問。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啞著嗓子回答：“在想事情?！?

“軍校的事？“

“嗯?！八]上眼睛，“還有...你?！?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手上的動作頓了頓。

“顏顏，“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掌心燙得嚇人，“如果我真的考上軍校...“

“你一定要考上?！拔掖驍嗨?，努力讓聲音平穩，“你是蘇景啊，想做的事哪有做不到的？“

他睜開眼，目光灼灼：“那我們怎么辦？你會等我嗎？等我退伍？“

這個直接的問題像一把利劍，刺穿了我所有的偽裝。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我知道這不公平?！八砷_我的手腕，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我攥緊了手中的毛巾，冰涼的水滴落在被單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蘇景，“我深吸一口氣，“你知道軍嫂意味著什么嗎？“

他僵住了，眼中閃過一絲痛色。

“意味著獨自扛起一個家，意味著無數個提心吊膽的夜晚，意味著...“我的聲音開始發抖，“意味著可能永遠等不到那個人回家?！?

這些話像決堤的洪水，一旦開頭就再也止不住。多日來壓抑的情緒終于找到了出口。

“王叔叔走后，他妻子瘋了三年?！拔乙е齑剑钡絿L到鐵銹味，“每次看到王阿姨，我媽就會做噩夢...“

一只溫熱的手突然撫上我的臉頰，我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蘇景不知何時坐了起來，他的拇指輕輕擦過我的淚痕，眼神復雜得讓我心碎。

“對不起?！八曇羲粏?，“我不該問這個?！?

我搖搖頭，胡亂抹了把臉：“不，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我不該在你生病時說這些...“

“白顏，“他打斷我，雙手捧住我的臉，強迫我與他對視，“聽我說。“

他的額頭抵著我的，滾燙的呼吸撲在我臉上：“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軍人的責任和代價。但我想保護的不只是國家，還有...“

敲門聲突然響起，蘇軒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哥，顏顏，我煮了粥...“

我們像觸電般分開。蘇景靠回枕頭上，眼中的情緒瞬間收斂。我慌忙站起來，差點打翻水盆。

“進、進來吧。“我結結巴巴地說，不敢看蘇景的表情。

蘇軒推門而入，敏銳地察覺到房間內異樣的氣氛，但體貼地沒有多問。云夢跟在他身后，手里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白粥。

“顏顏，你也吃點吧？“云夢溫柔地問，“我做了小菜?！?

我搖搖頭，借口去洗手間，逃也似的離開了房間。

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我看著自己通紅的眼睛和凌亂的頭發，腦海中不斷回放剛才的一幕。他說“還有“，后面是什么？還有...什么？

等我收拾好情緒回到臥室時，蘇景已經睡著了。云夢說他剛吃完藥，可能要睡一會兒。我輕輕走到床邊，看著他平靜的睡顏，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細小的陰影。

“我先回去了?！拔覍μK軒和云夢說，“讓他好好休息?！?

“顏顏“蘇軒在門口叫住我，欲言又止，“我哥他...很在乎你。“

我勉強笑了笑，沒有回答。

走出樓道，夏日的陽光刺得我眼睛發疼。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周青青的消息：「怎么樣？今天約會還順利嗎？」

我盯著屏幕看了很久，才慢慢回復：「他發燒了。」

「??？那……出來逛街嗎？」

「嗯，一小時后老地方見?！?

我需要分散注意力，需要有人聽我傾訴，需要...暫時逃離這個關于未來、關于抉擇的沉重話題。

抬頭最后看了一眼三樓的窗戶，我轉身走進熾熱的陽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