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錄取通知后的第七個黃昏,我坐在老槐樹下的石凳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軍醫大錄取通知書的硬質封皮。
夕陽把石板路染成蜜糖色,蟬鳴在燥熱的空氣里織成細密的網。我聽見腳步聲由遠及近,心跳聲震得耳膜發顫。抬起頭時,蘇景就站在槐樹斑駁的影子里。
他比半年前更挺拔了。作訓服換成了簡單的白T恤,皮膚曬成小麥色,手臂線條在落日余暉里繃出流暢的弧度。我們隔著三步的距離對視,空氣里有細小的塵埃在光柱中飛舞。
“黑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笑意。
“瘦了。”他向前一步,目光落在我空蕩蕩的手腕——那里曾經系著他送的紅繩,在備考最艱難的日子里被我收進了筆袋。
蟬聲忽然喧囂起來。他張開手臂時帶起一陣夏風,洗衣液清爽的皂角味混著陽光的氣息撲面而來。這個擁抱比想象中更用力,他帶著薄繭的掌心貼在我后頸,體溫透過棉質布料灼燒著皮膚。
“顏顏。”他聲音悶在我發頂,“我等到那個重要消息了嗎?”
我從他懷里退出來,把一直攥在身后的錄取通知書遞過去。深藍色燙金封面在夕陽下流轉著光,軍醫大的校徽像枚莊嚴的勛章。
蘇景的手指在封面上停頓了三秒。當他翻開內頁,陽光正穿過槐樹葉隙落在他顫抖的睫毛上。時間被拉得綿長,我聽見他喉結滾動的聲音,像石子投入深潭。
“戰地醫學班?”他猛地抬頭,瞳孔里映著最后一道霞光,“你選了最苦的方向。”
“上次聯合演練,”我指向軍醫大操場的方向,“看見野戰醫院帳篷里那些傷員模型了嗎?當時我在想,如果那是真實的戰場...如果那是你…”
晚風卷起通知書的一角,他忽然用雙手壓住紙頁,像是護住易碎的星辰。我從未見過蘇景這樣的眼神——熔巖在冰川下奔涌,有什么東西正從深處碎裂開來。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他聲音發緊,“畢業上前線,隨艦出海,甚至...”
“我知道。”我抽出通知書,指尖點在校訓“使命與生命同重”的金字上,“就像你知道特種作戰意味著什么。”
湖面忽然蕩漾開細碎的金光,賣棉花糖的老爺爺推著車經過。蘇景買下最后一支粉色的,糖絲在暮色里閃著微光。
他將棉花糖遞給我,開口道:“新兵營第一次實彈射擊,我耳鳴了三天,后來每次扣扳機,都會想起你說最怕鞭炮聲。”
糖絲在舌尖化成蜜,我望著湖心小島:“做志愿者那次,看見軍醫大學姐給'傷員'包扎。“手指無意識揪著裙角,“紗布纏得像粽子,那時就在想...要是你在戰場上受傷...“
水鳥掠過湖面,他忽然伸手拂過我耳后短發:“剪了?“
“做志愿者要求。“耳根發燙地解釋,“你們訓練也要求短發?“
“板寸。“他眼里蕩開笑意,指尖掠過自己利落的發茬,“現在覺得,你這樣更好看。”
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拉長在青石板路上時,護城河面正浮動著細碎的月光。蘇景突然在石橋中央停步,變魔術般從褲袋掏出個絲絨盒子。
“畢業禮物。”他聲音繃得有些緊,“原本打算...不管你去哪里都送你。”
盒子里躺著枚子彈殼打磨的吊墜,銅質表面刻著經緯度。“第一次十環的彈殼。”他指腹摩挲著刻痕,“這是國防科大的坐標。”翻轉過來,另一組數字在月光下泛著微光——那是我們初遇的籃球場位置。
冰涼的金屬貼上鎖骨時,我觸到了他掌心的汗。于是從背包夾層抽出珍藏的星空鋼筆,筆桿上多了一道新刻的痕跡——軍醫大的經緯坐標。
“那年你送的。”我把它放進他攤開的掌心,“現在它是導航儀了。”
星河在河面碎成萬千銀鱗。他忽然扣住我的手腕將我拉進一邊的橋洞,黑暗如天鵝絨包裹下來的剎那,滾燙的呼吸落在眉心。
“顏顏。”他喉間溢出的氣音震得我發顫,“這次能說清楚嗎?”
青苔潮濕的氣息縈繞在鼻尖。我踮腳將鋼筆塞進他的胸袋,金屬筆夾擦過心跳轟鳴的位置:“從今天起,它是歸航信號。”
月光忽然涌入橋洞的瞬間,他的吻落在我的眼睛上。沒有小說里描寫的雷霆萬鈞,只有睫毛相觸時蝴蝶振翅般的輕顫,和唇瓣印在眼皮上滾燙的烙印。當我們額頭相抵,他胸前的鋼筆與我頸間的子彈殼輕輕相撞,發出清越的錚鳴。
歸途經過初遇的籃球場。鐵網內空空蕩蕩,唯余月光鋪滿的水泥地。蘇景忽然翻過圍欄,撿起地上的廢棄籃球,籃球撞擊地面的回聲驚起樹梢宿鳥。
“最后兩分!”他帶球突進的身影與那年的少年重合,“這次有觀眾了!”
籃球劃破夜色墜入籃網時,他隔著鐵網抓住我的手。汗濕的掌心相貼,星光落進我們交握的指縫。遠處傳來的汽笛聲,像來自光陰深處的回響。
“顏顏。”他忽然收攏手指,“下次告別...”
“沒有告別。”我反扣住他的手腕,“只有'下次見'。”
月光將我們的影子融成完整的圓。他低頭吻我掌心那道為握筆磨出的繭,身后籃筐仍在微微震顫,如同兩顆共振的心臟。
夜色正濃時,他送我回家。我轉身的剎那,背后傳來他清朗的聲音:
“白顏同志。”
月光下他站成筆直的松,右手舉至額際,莊重的敬禮姿態被路燈鍍上金邊。
“待你披上白衣之日,”他眼底星河翻涌,“我以迷彩為聘。”
夜風卷起通知書的一角,深藍封面掠過他肩頭的星光。我學著他的姿勢抬起右手,指尖在飛揚的發絲間定格成稚拙的軍禮。
“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