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太陽把縣實驗中學的塑膠操場曬得泛著白光，熱風卷著遠處的蟬鳴滾過密密麻麻的人潮。宗夢靈站在高一七班的隊伍里，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浸得發黏，眼皮像墜了鉛塊似的不住往下耷。校長在主席臺上的講話像老式收音機里的雜音，嗡嗡嗡地繞著耳朵轉，她的意識早就飄到了九霄云外，只覺得腳下的地面都在隨著人群的呼吸輕輕晃動，整個人像泡在溫水里，昏昏沉沉地快要栽倒。

就在這時，一道聲音毫無預兆地鉆進耳朵。

不是校長那種帶著威嚴的鄭重，也不是老師訓話時的銳利，那聲音松松垮垮的，像午后陽光里打哈欠的貓，尾音拖著點漫不經心的懶意，卻奇異地穿透了操場上所有的嘈雜。宗夢靈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蟄了一下，猛地睜開眼，混沌的視線瞬間聚焦。

她循著聲音朝主席臺望去。

男生站在麥克風前，身形在逆光里顯得有些模糊。白色的校服襯衫領口隨意地敞著兩顆扣子，袖口卷到手肘，露出一截細瘦卻挺拔的小臂。他沒有像前面發言的學生那樣背挺得筆直，而是微微倚著身后的桌沿，一只手插在褲袋里，另一只手漫不經心地捏著發言稿，眼神半垂著，像是在看稿子，又像是在看自己鞋尖前的那片空地。

可就是這樣散漫的姿態，偏偏讓人移不開眼。

風掀起他額前的頭發，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雙不算太亮，卻帶著點漫不經心的眼睛。他說話的時候沒有刻意抬高音量，語速不緊不慢，甚至偶爾會頓一下，像是在想下一句該說什么，可每個字都清晰地落進耳朵里，帶著種奇異的韻律。

宗夢靈的心跳像是漏了一拍，隨即又擂鼓似的咚咚響起來，臉頰莫名地開始發燙。她覺得心里像是鉆進了一只小爪子，輕輕撓了一下，不疼，卻癢得人心里發顫。周圍的一切仿佛都變成了模糊的背景板，只有那個站在主席臺上的身影越來越清晰——他微微歪頭時脖頸的弧度，捏著稿子的手指骨節分明，連說話時嘴角那抹若有若無的、不太正經的笑意，都像慢鏡頭一樣刻進了眼里。

“葉子，”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微顫，手肘輕輕碰了碰旁邊的詢葉，“他是誰啊？”

詢葉順著她的目光瞥了眼主席臺，嘴里嚼著口香糖，漫不經心地回道：“符海朋，高一三班的。聽說中考考了全縣第一呢，厲害吧？”

“符海朋……”宗夢靈在心里默念這個名字，舌尖像是沾了點蜜，輕輕一卷，連帶著心里那點癢意都變得更清晰了。

她又忍不住抬頭望過去，恰好看見男生講完一段話，微微抬眼朝臺下掃了一圈。

那雙眼睛很亮，帶著點漫不經心的疏離，卻精準地穿過攢動的人頭，落在了高一七班的隊伍里。

符海朋的目光頓了頓。

他看到第三排那個小姑娘，額前的碎發被風吹得飄起來，露出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像盛著兩汪清水，映著天上的太陽，也映著他的影子。她的臉頰有點紅，像是被曬的，又像是別的什么，眼神里帶著點懵懂的好奇，就那樣直勾勾地望著他，干凈得讓人心頭發軟。

他的心跳也莫名地漏了一拍，像是被羽毛輕輕掃過，那點漫不經心的慵懶瞬間裂開一道縫，露出里面藏著的、連自己都沒察覺的慌亂。他飛快地移開目光，喉結輕輕滾了一下，捏著發言稿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了些，下一句的語速似乎比剛才快了半拍。

風還在吹，蟬鳴依舊聒噪，可兩個原本毫無交集的人，在這喧鬧的操場上，心里都被輕輕撓了一下，留下了一道淺淺的、帶著癢意的印記。

隊伍像被拉長的線，宗夢靈混在人群里往教學樓走，腳步還有點飄。剛才主席臺上那道散漫的聲音總在耳邊打轉，連帶著符海朋歪頭講話的樣子也揮之不去，她抬手按了按發燙的臉頰，指尖都帶著點微熱的溫度。

教室在三樓，推開門時粉筆灰的味道混著舊書本的氣息撲面而來。宗夢靈走到靠窗的座位旁，書包往桌洞里一塞，便順勢趴在了桌面上。胳膊肘抵著冰涼的木紋，鼻尖蹭到校服袖口，聞到一點陽光曬過的味道。窗外的風卷著幾片櫻花瓣飄進來，落在窗臺上，粉白的顏色像極了剛才心里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甜。

她從書包側袋摸出個淺藍色的日記本，封面上畫著只歪歪扭扭的小熊。筆尖在紙頁上頓了頓，墨痕暈開一小團，才慢慢寫下一行字：“今天遇到了一個特別的人，叫符海朋。”

寫完又盯著那行字看了半晌，嘴角忍不住往上翹，連帶著眉眼都彎了起來。指尖輕輕劃過“符海朋”三個字，像是在確認什么，心里那點被撓過的癢意又冒了出來，比在操場上時更清晰些。

風把櫻樹枝吹得晃了晃，影子落在日記本上，忽明忽暗。宗夢靈把日記本合上，往書包里塞的時候，瞥見桌角放著的住宿生登記表。爸媽在國外做研究，一年到頭也回不來幾次，她去年填住宿申請時倒沒覺得什么，此刻望著窗外獨自搖晃的櫻花樹，忽然覺得住校也挺好——至少不用每天對著空蕩蕩的家，或許……或許還能在校園里，再碰見那個叫符海朋的男生。

她支著下巴看向窗外，櫻花瓣還在一片一片往下落，像是誰在悄悄撒著粉色的星星。

教室后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班主任李老師抱著一摞文件走進來，軍綠色的作訓服襯得他皮膚黝黑，嗓門也帶著股軍人似的利落：“都坐好！說一下軍訓的注意事項。”

喧鬧的教室瞬間安靜下來。宗夢靈趕緊直起身，把日記本往課本底下塞了塞，指尖還殘留著紙張的溫熱。

“軍訓從明天開始，六點半出操，晚上九點熄燈，”李老師把文件往講臺上一放，粉筆灰騰起一小團，“每天穿校服，帶好水壺和防曬，不許帶零食和游戲機，發現一次沒收，期末再還。”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全班，“還有，軍訓期間晚自習調整——前兩周統一去三班教室上，他們班教室大，能容下兩個班。”

底下頓時起了陣小小的騷動。宗夢靈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筆差點沒拿穩。三班？是符海朋那個班嗎？

她悄悄抬眼，看見前排幾個同學在交頭接耳，臉上帶著點新奇的興奮。窗外的櫻花剛好落了一片在她的窗臺上，粉白的花瓣顫巍巍的，像極了她此刻的心跳。

“安靜！”李老師敲了敲講臺，“等軍訓結束，正式上課后，晚自習地點再調整。咱們七班，跟六班、三班一起，每周一、三、四去階梯教室上。”他指了指教室后面的課程表，“其他時間在本班。交叉晚自習主要是為了方便年級組統一講題，都給我認真點，別想著趁機聊天。”

宗夢靈低下頭，假裝在筆記本上記著什么，筆尖卻在紙上劃出一串歪歪扭扭的線。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頰又在發燙——以后不僅能在校園里碰到，還能一起上晚自習？無論是軍訓時的三班教室，還是之后的階梯教室，似乎都藏著某種隱秘的期待。

她偷偷抬眼望向窗外，那棵櫻花樹的枝條在風里輕輕搖晃，像是在替她雀躍。剛才日記本里寫下的名字，忽然變得鮮活起來，帶著點讓人期待的甜。

宿舍的吊扇慢悠悠轉著，帶起一陣混著洗衣粉香味的風。宗夢靈剛把換下來的校服泡進盆里，就聽見對面床的女生拍著大腿笑：“你們聽說沒？咱們學校現在有兩大‘傳奇’——夏天和符海朋，簡直是教務處的重點關注對象。”

“我知道我知道！”下鋪的女生立刻接話，聲音里帶著點八卦的興奮，“聽說他倆上課要么睡覺要么看課外書，作業全靠最后半小時抄同桌的，可每次考試照樣霸占年級前兩名，尤其是符海朋，聽說小學就沒掉過第一！”

宗夢靈擰毛巾的手頓了頓，悄悄豎起了耳朵。

“何止成績牛啊，”另一個扎著高馬尾的女生探過身來，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說，“我姐跟他們同校，說這倆人是從小穿一條開襠褲長大的發小，一起逃課去網吧，一起被教導主任抓去訓話，連走路都帶著同款的懶散勁兒，偏偏好多女生追呢。”

正擦著桌子的詢葉聞言嗤笑一聲，轉過身加入聊天：“夏天就算了，那家伙是真混不吝，符海朋可比他心思深。不過說起來，我聽我媽單位的人說，符海朋家里好像打算讓他去西山學院。”

“西山學院？！”有人驚呼起來，“那不是海城最難考的學校嗎？聽說每年就招咱們縣兩三個名額，分數線高得能嚇死個人！”

“可不是嘛，”詢葉聳聳肩，“人家是有資本懶，反正隨便考考都比別人強。估計在咱們這兒也就是過渡一下，以后肯定得去更好的地方。”

宗夢靈端著水盆站在窗邊，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輕輕硌了一下。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遠處的路燈亮起點點昏黃。她想起白天主席臺上那個敞著領口的男生，想起他漫不經心的眼神和帶著懶意的聲音，原來他離自己這么遠啊。

宿舍里的議論還在繼續，說夏天打球多厲害，說符海朋解數學題有多快。宗夢靈沒再聽下去，只是望著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影子，輕輕嘆了口氣。

原來他叫符海朋，是全縣第一，是要去西山學院的人。

這些標簽像一顆顆小石子，輕輕投進她心里，漾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她忽然有點期待明天的軍訓了——至少在軍訓結束前，在他還沒走遠前，能有機會再看看他。